米嘉之恋  第四章(22~29节)

作者:伊·阿·蒲宁      更新:2007-10-17 02:54:54      字数: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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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午饭的时候,从火车站来的递急件的信差送来一份安娜和科斯加打来的电报,电文上说他们明天晚上到家。米嘉对待这件事十分淡漠。
  午饭后,他仰面朝天躺在阳台上的藤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感觉到移到阳台上的热乎乎的阳光,耳朵听着夏日苍蝇嗡嗡声。他的心在颤抖,头脑里萦绕着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阿莲嘉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最后办成?为什么昨天村长没有直接了当问个清楚:她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她愿意,那么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面?与此同时有另外一个思想折磨着他——要不要破坏自己再不去邮局的坚定不移的决定?今天再最后去一次邮局呢?难道这不是对自己的自尊心又一次毫无意义的嘲弄吗?难道这不是用渺茫的希望又一次毫无意义地折磨自己吗?然而再去一次邮局又能够在他那沉重的痛苦上增加多少法码呢?莫非他还不清楚:莫斯科之恋对他来说不是已经永远永远地结束了吗?现在他还有什么可丢失的呢?
  “少爷!”突然阳台前传来低低的喊声,“少爷,您睡着了吗?”
  他马上睁开了眼睛。村长穿着一件新的细布衬衫,头上戴着一顶新帽子,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副过节的模样,看上去酒足饭饱、迷迷糊糊、醉意阑姗。
  “少爷,咱们快到树林里去,”他悄悄地说,“我对太太说了,我要去看看特里丰,跟他谈谈蜜蜂的事。趁着太太睡午觉咱们快点走,不然她醒了,说不定又改变主意……您带点什么去款待特里丰,他喝醉了,您就和他聊天缠住他,我想办法悄悄地跟阿莲嘉说上几句。您快点出来,我已经把车套好了……”
  米嘉跳了起来,经过听差室门前,一把抓起了帽子,迅速地向车棚子奔去。一匹性子很烈的小马驹已经套在轻便的两轮车上,正等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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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马驹一阵风似地出了大门。他们在教堂对面小商店前把车停下,买了一磅腌肥肉①、一瓶伏特加,就又赶着车飞快地向前驶去。
  在庄园出口处,他们从一幢木屋前一闪而过。安纽塔站在房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村长和她开玩笑,喊了一句什么粗野的话,然后摆出一副醉醺醺的、毫无意义的、骠悍的劲头,紧紧地勒住了缰绳,就用皮缰抽了一下马屁股。小马驹又加了把油,飞跑起来。
  马车颠簸着。米嘉坐在车上,拚命使自己坐得稳些。他觉得后脑勺晒得热乎乎的,很舒服。田野的热风迎面扑来,弥散着大麦的花香、尘土和车轴油的气味。大麦正在扬花,田里滚着一片银灰色的浪,像张张贵重美丽的毛皮一样。云雀唱着歌,时而在这片麦浪上空盘旋,时而又俯冲下来,侧着身子在麦浪上面掠过。前方远远可见一片蓝蓝的森林,给人以温柔之感……
  一刻钟之后,他们已经进了林子里。马车仍然跑得很快,在林中荫凉的路上飞驶,车轮不时地辗在树桩和伐根上,车身颠簸得厉害。太阳晒进林里,把光斑洒在路上。路旁茂密的草丛中无数的野花竞相吐艳,一路上都显得喜气洋洋的。阿莲嘉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脚上穿着皮靴,两腿伸得很直,坐在看林人住的小房子旁的枝叶茂盛的小槲树林里,正在绣花。
  村长赶着车从她身旁一闪而过,向她威胁地甩了一鞭,立刻勒住马,把车停在门口了。森林里小槲树叶子发散着清新、苦涩的芳香,使米嘉惊异不已。一群小狗围着马车汪汪狂吠,满森林都是犬吠的回音。这些小狗愤怒地叫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可是那张张垂着长毛的小脸蛋上却是一副善良的神情,个个都还摇着尾巴。
  他们下了车,把小马驹拴在窗前一棵被雷劈过的干枯的小树上,穿过光线很暗的门廊走进房里。
  守林人的小木房里非常清洁、舒适,很挤、也很热,因为两扇窗子都有阳光射进来,而且早上烤过精粉面包,还烧过炉子。阿莲嘉的婆婆费多西娅是个干干净净、仪表优雅、令人起敬的老太婆,正生在桌前、背对着一扇叮满了小苍蝇的窗户,阳光直泻而入。看见了少爷,她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相互问候之后,就坐下抽起烟来。
  “特里丰在什么地方?”村长问。
  “他在仓房里睡午觉呢!”费多西娅说,“我马上去叫他。”
  “事情有门儿了!”老太太走出去之后,村长悄悄对米嘉说,一对眼睛都在挤弄着。
  米嘉并没有看见事情有了什么眉目。他只觉得局促不安,简直受不了,他觉得仿佛费多西娅已经完全看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三天以来萦绕在他脑际的的一个可怕的思想又出现了:“我在干什么?我要发疯了!”他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夜游症患者,正在服从着外在意志的支配,越来越快地走向那具有无限诱惑力的、可怕的深渊,而不能自拔。为了保持随随便便、心境平和的样子,他坐着吸烟,端详着这间小屋的陈设。特里丰是个精明而生性凶恶的汉子,他一定比费多西娅更厉害,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的来意。当他想到这些时,感到特别难为情。然而与此同时,又一个思想涌了上来:“她睡在什么地方?睡在这里的木炕上?还是在仓房里?”他想当然是睡在仓房里。森林中的夏夜,仓房的窗户没有窗框,也不安玻璃,整夜都能听得见催人入睡的树林的低语,她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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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里丰走进门来,也向米嘉深深地鞠了一躬,但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以后就坐在桌前的长凳上,态度冷淡,很不客气地和村长谈起话来。问他有什么事?来干什么?村长连忙说,太太派他来请特里丰去看看庄园的养蜂场,因为他们的养蜂工人又老又聋,又笨又糊涂,特里丰是全省头一名养蜂的行家,又聪明又能干,故来请教的。他边说边从一个裤兜里拿出一瓶伏特加,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拿出一块用粗糙的纸包着的腌肥肉,那纸已经完全油透了。特里丰冰冷地、讥笑地斜了这些东西一眼,不过他还是站了起来,把茶杯从橱架上拿了下来。村长先敬了一杯酒给米嘉,然后又给特里丰和费多西娅各斟了一杯。费多西亚非常满意,一饮而尽。最后,村长才给自己斟上一杯。他饮过之后,马上又给大家满上了第二杯,嘴里嚼着精粉面包,鼻孔张得很大,吸着气。
  特里丰很快就喝醉了,然而却仍然保持着他那冷淡、不和气、讥笑的神情。第二杯酒下肚之后,村长马上就有点神智不清了。从表面看,他们的谈话内容很友好,但他们的眼睛里却充满了不信任的恶意。费多西娅一声不吭地坐着,很有礼貌地望着他们,眼睛里也流露出不满意的神态。阿莲嘉没有露面。已经不能指望阿莲嘉能够出来,就是她出来了,村长也完全没法跟她说上几句悄悄话。米嘉现在已经清楚地看见,他们原来的想法完全是瞎胡闹。于是他站了起来,严厉地对村长说他们应该走了。
  “马上,马上,来得及的!”析长脸色阴沉,厚颜无耻地回答他:“我还要跟您悄悄地说上一句话。”
  “路上再说吧!”米嘉克制着自己,更严厉地对村长说。
  “走吧!”
  村长一巴掌打在桌子上,醉眼瞣/oo眬、神秘莫测地说:
  “您听我说,这事不能在路上说。咱们出去一会儿……”
  米嘉跟着他走了出来。
  “好啦,你有什么事?”
  “不许说!”村长神秘地、悄悄地对他说,关上米嘉身后的门。
  “什么事不许说?”
  “不许您说!”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不许说!咱的事能办成!我敢起誓!”
  米嘉把他推开了,走出门廊,站在门口,不知道应怎么办?是等他一会儿呢?还是一个人赶车回去?或者干脆步行回去好呢?
  在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就是绿油油的茂密的树林,满林浓荫,光线很暗,所以空气就更清新、干净、令人神清气爽。明亮的太阳已经沉落到林梢后面,束束金红色的阳光穿过枝头射进了林中。突然,树林深处传出女人的唱歌般的声音,这声音很迷人,在召唤什么,仿佛来自远远的谷地后面,在林中回荡。只有当夏日傍晚,天边还残留着一抹夕照时,才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啊……唔!”有人拖着长腔吆喝着,好象想听听林中的回音在闹着玩似的。“啊……唔!”
  米嘉一个箭步离开了门口,踩着花草,向树林里跑去。顺着林子往下走就是一条石谷。阿莲嘉正站在谷里,嘴里嚼着黄花九轮草①。米嘉跑到石谷上面的崖上停住了脚步。她惊奇地从下面望着米嘉。
  “你在这里干什么?”米嘉小声地问。
  “找我家的玛露霞和牛。你问这些干什么?”她也小声地回答他。
  “你到底来不来?”
  “我干嘛要白去?”她说。
  “谁说叫你白去?”米嘉几乎是在低语。“这方面你尽可一百个放心。”
  “什么时候?”阿莲嘉问。
  “明天吧……你什么时候能来?”
  阿莲嘉想了一下。
  “我明天回娘家剪羊毛去,”她说,沉默了一会儿,她小心谨慎地望着米嘉身后小丘上的树林。“晚上,天一黑,我就来,去哪里?打谷场上不行,会碰见人的……要是您愿意的话,就去您家园子冲沟那里的窝棚,行吗?不过您可记着,别骗我——我可不会白答应您……这里跟您在莫斯科不一样。”
  她说,笑眯眯的眼睛从下面往上看着米嘉,“听说,那里娘们儿是倒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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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十分难堪地回到家中。
  特里丰不想欠下人情,也拿出了一瓶酒,村长终于喝得酩酊大醉了,以至于连车都上不去了。他先扑倒在车上,那受惊的小马驹几乎没把车子拖跑。米嘉一声不响,毫无表情,耐心地等村长上了车。村长又不管不顾地赶着车飞跑。米嘉沉默着,手紧把着车,眼睛望着他眼前跳动着、颤抖着的傍晚的天空和田野。田野上空,云雀向着残阳飞去,正在结束它们的柔和悦耳的歌唱;东方天际已经笼罩在夜幕将临的一片暗蓝之中,远远的还挂着一抹晚霞,预示着明天又是晴朗的天气。米嘉曾多么熟悉和欣赏这黄昏时分的绚丽呵!可是现在他觉得这夕阳、这彩霞都与他无关。在他的思想中、心灵里只有一个念头——明天晚上!
  家里收到了信,证实安娜和科斯加明天晚车到达——这个消息等着他。他一听见这个消息,就吓了一跳。他想:他们回家后,晚上会跑到园子里去,会到冲沟和窝棚那里去玩……后来他又想起,从车站回来,晚上九点以后才能到家,然后还要吃饭、喝茶……
  “你去接他们吗?”奥莉佳·彼得罗芙娜问他。
  他觉得自己的脸马上白了。
  “不,不想去……我有点不想去……车里也坐不下那么多人……”
  “坐不下的话,你就骑马去嘛……”
  “不,我不知道……真的,去这么多人干什么?起码现在我不想去……”
  奥莉佳两眼盯着他。
  “你不舒服吗?”
  “一点也没有,”米嘉几乎是粗暴地说,“我不过是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