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权者的权力  十五

作者:瓦茨拉夫·哈维尔      更新:2020-01-21 02:51:11      字数:1204
  上面提过的那位水果商在真理中生活的努力也许仅限于拒绝作某些事情。一旦他意识到在窗外挂旗的唯一动机是为了避免被公寓管理员打小报告,他就决心不挂任何旗子。他不去参加他认为是虚伪的选举;他不再对上级隐瞒自己的观点。换言之,他所能做到的,不过是拒绝服从现制度强加于他的一些要求而已(当然这并非没有意义)。然而这种行为可能会有所发展。水果商也许会开始做些具体的事,作些超出为了抗拒控制和自卫范围之外的事,也做些表明自己新发现的高度责任感的事。譬如他可以把他的同事们组织起来共同捍卫他们的利益,他可以上书不同的机构,提醒他们注意在他四周发生的种种不正常和非正义的现象。他也可以收集非官方出版物,影印之后向朋友们散发。
  如果我所称的在真实中生活是“独立的公民首创性”“不同政见者”或“反对派”运动的存在意义上的起点,那么这并不是说每个在真实中生活的企求都自然而然地属于这个范畴。正相反,按最初和最广泛的意义,在真实中生活涵盖面很广,且含糊而难以界定。其中充满了人类意志的温和言论,大部分都是不具名的,其政治影响可能永远也不会被察觉,最多不过被看成社会气候和环境的一个部分而已。这些言论多半停留在反抗控制的初级阶段:你不过是挺直了一下腰杆,更为尊严地活下去罢了。
  由于某些人的特性、见解和职业,也由于某些偶然的情形(如当地环境特征、朋友等等),在这片广漠、荒芜的旷野上,或许会出现较为连贯和清晰的首创精神。这种精神超出了纯粹个人的反叛行为,转化成更有意识、有组织、有目的的工作。在真实中生活不复是对在谎言中生活的否定,而由特殊方式变得积极敢言,这时就会产生出可称为“社会的独立精神生活与社会、政治生活”。这种独立生活与其他的生活(“依赖性生活”)之间并无极为严格的界线,在同一人身上常常是二者兼存。但是,独立生活最重要的中心是高度的内在的解放。这样独立生活犹如一叶小舟,在任人宰割的生活的汪洋中,虽然中风浪中颠簸飘摇,但总能不断浮起,在为在真实生活看得见的使者,为受压制的生活目标仗义直言。
  何为社会的独立生活?它的言论和行为的范围自然是极广泛的。它囊括了自我教育、对世界的思考、自由创造活动、人际的交流、各种自由的民间观念,也包括了独立的社会自我组织。总之,社会的独立生活就是在真实中生活得以充分体现和实行的领域。
  因此,下文所称的公民的“首创精神”、“不同政见者运动”甚而“反对派活动”,就像一座冰山浮在水面的十分之一部分一样,出现在这个领域,这个社会的独立生活之中。换言之,正如社会的独立生活是从最广义的“在真实中生活”发展而来,是这个生活的清楚而具体的表现,“不同政见”也是逐渐从“社会的独立生活”中产生。不过这儿有一个明显的差异:如果我们能够至少在外表上把社会的独立生活看成在真实中生活的较高形式,我们却很难肯定“不同政见者运动”必须是社会独立的较高形式。这种运动不过是生活的一个方面,它也许是生活中最引人瞩目和一眼看上去阐明最充分、最有政治色彩的表现,很难说它必定是最成熟或最重要的,无论在普遍的社会意义上或在直接的政治影响上,都是如此。
  无论如何,得到一个特殊的名字之后,“不同政见”就被人为地驱逐出它的出生地,然而,实际上想把“不同政见”及其全部背景分离开来是作不到的,因为不同政见是由其背景衍生而来,并且是背景的有机组成部分,从大背景中获得生命力。总之,综述以上对后极权制度特征的分析,我们结论是,在特定时期内,表面上最有政治色彩的力量,不见得就是真正的政治力量。它是否是真正的政治力量的问题完全取决于政治之前的背景。
  从上述情形中可以得出什么结论呢?结论只能是:只有先以不同方式参加社会的独立生活、但又并非都是“不同政见”的人的工作,才能谈“不同政见者”们的实际工作及其效果。他们可能就是些作家,按自己的愿望写作而置官方的审查和要求于不顾,当官方出版社不予以发行时,他们则由地下方式(SAMIZDAT)发表他们的作品,他们也可能就是哲学家、史学家、社会学家,或进行任何独立学术研究的人,如果不能通过官方渠道,他们则通过地下方式散发他们的著作,或者组织秘密的讨论会、讲演和专题研讨班;他们也可能就是老师,秘密地把官方学校不允许的知识传授给青年;他们可能是牧师,无论是否任神职或被褫夺了传教的权利,也努力坚持自由的宗教生活;他们可能是画家、音乐家或歌唱家,不顾官方机构对他们的看法,尽管去作自己的工作;他们可能是分享和帮助传播这个独立文化的任何人,可能是用一切手段来代表和捍卫工人利益的人,致力使工会工作有真的意义或组织独立的工会;他们可能是大胆向官方呼吁,要他们注意不公正的事情,力争绳之以法的人,他们也可能是各种青年团体,竭力摆脱控制并按照自己的价值观而过独立的生活。这些人的名单还可以列下去。
  极少有人会把这些人叫作“不同政见者”。那么,那些著名的“不同政见者”跟这些人又有何区别?事实上“不同政见者”的行为与这些人又有何两样?难道他们不撰写学术论著并以地下方式发表吗?难道他们不在创作剧本、小说和诗歌吗?难道他们不在给地下“大学”的学生讲课吗?难道他们不在与形形色色的非正义行为作斗争,努力确定和表达社会各阶层人民的真正利益吗?在说明不同政见者的态度的由来,内在结构及其他方面之后,显然我已经把我的观察由外部转移到分析探讨“不同政见者”的实际行动、表达首创精神的方式和他们的取向。
  那么我们的第一个结论就是:开始时预先决定一切活动的最重要活动范围,就是企图创造和支持“社会独立生活”来作为“在真实中生活”的公开舆论。换言之,即持续、有目标和光明正大地为真理服务并作好组织工作。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在真实中生活是反抗现制度异化压力的起点。是所有独立的政治行为的唯一有意义的基础,最后也是“不同政见”立场的最根本的存在源泉,那么就很难想像除了为真理、为真正的生活服务,为真正的生活目标创造空间之外,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基础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