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第20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6:20:47      字数:1923
  ——镜子和峻吉一起到了。啊,镜子驾到!镜子驾到!她那种欢闹而贵族的到达方式中常常伴随着这样一种感觉,与这种感觉很相配,镜子戴了一顶大大的夏季遮阳帽。
  初次来这里的镜子尽管连声说“真热真热”,但还是立刻走到庭院里看海去了。
  “前一阵子刮台风时怎么样了?离海这么近……”
  “你说的是5号台风吧,鹿儿岛县遭受了特大水灾呐。”民子只是对新闻材料很有记性。
  “鹿儿岛的事情什么的,我可沒问呐。”
  “哦,你是问这里?毕竟还是折腾了一阵子呐。那一整天可真是涛声震天。
  尽管如此,在台风退去的第二天,却飞来了很多红蜻蜓,而在天空的一隅有一大片卷积云绵延开来。这是仅仅持续了一天的秋天的前兆,随即一切又回复到了今天下午这样的酷热天气。”
  镜子透过松树的下枝,望了望海上的初岛。这个形同瓦房屋顶的岛屿无论从热海的哪个角度看过去,都能从正面望见它。其形状和名字都一直稳固地伫立于人们的眼前,使它的形象颇为风雅地化作了遥远的东西。但镜子对这些并不在意。这属于她初次来到这里,初次走到庭院中由她自己所发现的岛屿。
  镜子在长途乘车的疲惫和因炎热而血气上冲的心境中,很快对着这个岛屿开始描绘起幻影来了。岛屿的旁边是被染成杏黄色的积云,在无遮无掩的大海对面,一切都透着难以形容的美丽和富饶。
  “我想去那个岛看看。”镜子说道。
  “游得过去的,还不到一里远吧。”倚靠在旁边的墙垣上,拳击手一边眺望着海面,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镜子不顾阳光的曝晒,兀自望着岛屿。她猛然想起清一郎曾经说过:“你决不可能生活于现时之中。”
  海面迎面扑打着镜子的脸庞,将她两鬓的短发吹散到脸上,使她此刻所感觉到的情绪变得难以归纳整理。但刚才忽然记起的清一郎那句话却与眼前目睹的岛屿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似的。
  岛屿在熠熠发光的远方,一边保持着除了海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平的距离,一边又表现出一伸手便能握在手中的颇带诱惑性的邻近。但是,岛屿这种存在却并非现时之物。它要么属于未来,要么属于过去。
  岛屿难以看清的细部混杂在清一色的灰蓝色中,它看起来既像记忆,又像希望,既像快乐的往事,又像萦绕于未来的不安的影子。把岛屿和镜子他们此刻所在的场所连接起来的力量,乃是一种与音乐颇为相似的力量,它犹如海风的振翅一般填平了存在的距离,将距离本身幻化成闪烁流动的情绪的连锁。镜子感到,乘着这种音乐光芒照人的翅膀,自己可以迅捷地纵身飞向那既是过去亦是未来的岛屿。
  如果去到那里,会有些什么呢?
  镜子感到,似乎会有另一个无所顾忌地沉溺于恋爱中的自己来取代呆在东京时对一切都不失客观冷静的自己,并在那岛屿上长久地居住下去。与她所具有的那种坚定的无秩序不同,那岛屿具备着宛如真丝般柔软的情感的秩序。
  峻吉说道:
  “游得过去的,还不到一里远吧。”
  这时,民子正怔怔地把头扭在一边。在镜子沉湎于日照中的梦想时,民子突然想起了自己从昨晚起就酝酿着但还没有告诉大家的计划。于是,她不顾大家此刻的话题,而突然宣布道:
  “稍稍休息一会儿以后,大家一起去初岛吧。家里备有小船,还准备好了船夫,正等着我们呐。”
  大家不胜感激地回头看着一贯如此好心的民子。民子完全不明白,大家干吗用这种表情来瞅着自己。
  “欢迎欢迎。”收这才向镜子寒暄道。平时总是在这种寒暄声中接受镜子的迎候,今天则刚好调换了位置,所以他觉得很有趣。
  “哎呀,原来是你?!完全认不出来了。脱光衣服,就像是一尊青铜雕像呐。”
  镜子毫无成见地说道。这既是因为镜子对肉眼可见的美和均衡十分敏感,也是因为她对聚集在自己家的青年们抱着一种管理者的持续不断的关心之故。
  事实上,萌生的肌肉确实给收的身体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铠甲。尽管这身体还相当清癯,但却具备了一种锐利的美,看起来就像是被夏天的烈日摩擦得锃亮闪光似的,而事实上那却是肌肉鼓胀的结果。
  海风有一种使感觉复苏的作用。镜子的耳畔不断传来一种音乐般的东西。进了屋子以后,她一边恰到好处地应付着大家的谈话,一边将耳朵朝向不断鸣响着的向阳处。的确,阳光照射着的地方充满着声响。波涛的声响、夏蝉的鸣叫、蜜蜂的飞翔、树林的摇曳、连接伊豆山与热海的火车的汽笛、海的空气与山的空气不断相剋所引起的密度上的龃龉……这一切浑然一体,形成了夏日午后那种盈满内心的单调音乐。如果不留心,将会什么也听不见,但如果侧耳倾听,那么它就会确确实实地存在于那里。但是,它无疑是一种内在的音乐,以致于镜子感到自己的内心中弥漫着音乐。
  “喂,走吧!”民子催促道。
  峻吉果断地把叠好的浴巾搭在肩上,手拿民子家备有的美国造潜水镜和形状像一把枪的鱼叉,发出了与他颇为般配的简洁的出发令:
  “喂,走啊!”
  四个人排成一列,沿着山崖上和人修建的羊肠小道下到海边。在山岩间的小岔河上停泊着可以容纳10人左右的带引擎的日本老式木船。两个船夫正抽着烟。到达这里的客人们听见被雇佣的船夫用简慢的口吻对主人的女儿民子说话,都不禁吃了一惊。帮助民子上船时,那个年轻的船夫还顺势摸了摸民子的臀部。民子似乎很快活地大声叫喊着。
  镜子不得不惊愕地看着民子的这种神态。船夫抓住老雇主女儿放荡生活的把柄,表现出一种源于轻蔑的狎昵,可民子却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一切。在这种船夫的眼里,想必把镜子也当做了酒吧女郎吧。平常镜子会因自己被人误认为舞女或女佣而窃喜,可在今天这种场合却多多少少保持者高高在上的矜持。正因为她热爱没有偏见的平等,所以才生就不会遭人轻视。
  高高的波涛冲击着岩石。当它后退时,引发出一阵掀翻水底石头的雷鸣般的巨响,使女人们胆战心惊。但两个船夫牢牢地将船桨支撑在岩石上,一边从波涛的逆卷中拯救出船只,一边估摸着开船的时机。一股巨浪翻卷而来又破碎而去了。当它佝偻着开始退却时,木船乘着膨胀的海水启程了。它高高地昂起船头,摆脱了刚才那股拼命阻挠自己的波浪的力量,蓦然投身于更巨大的空间,满怀喜悦地滑向浩渺的水面。
  峻吉把手拄在船缘上,想起自己在好几次比赛中也曾体验过这种木船挣脱毁灭自身的力量而奋勇前进的自由自在的感觉。而这恰恰是意识到属于自己的力量化作了空白,从而体会到更大自由的瞬间。
  他把力量凝聚到握紧的拳头上,凝视着它。这儿隐藏着无敌的击拳。但这击拳并不是像被小孩用拳头牢牢抓住后无法脱逃但却富于弹性的绿色蝗虫那样隐匿着的东西,它乃是从拳头之外,当包围着拳头的空间中的种种力量被全部粉碎后,宛如血红的霜花一般在伸手打击的瞬间里结晶而成的东西。打出的拳越是准确无误,就越是觉得那并非出自自己的力量。
  “最近,有没有遇上什么有趣的女孩子?”镜子问道。
  峻吉试图回想着,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就像穿越墙壁的魔术师一样穿越女人,而墙上的泥巴和灰浆都不能给他留下任何痕迹。
  “哦,5天前才拜拜了。是一个缠人的女孩子,而且是什么诗人。还是在多摩川的河滩上初次相遇的,那以后常常来往,还送给我一些奇怪的诗歌,说是献给拳击手的。”
  听峻吉说有人向他献诗,民子和收都表示出极大的兴趣。民子说道:
  “什么样的诗?背诵给我们听听。”
  “谁会背诵那玩艺儿!”
  在此民子开始背诵起过去那个初恋的少年献给她的情诗。大家对民子那种少见的执拗的记忆力和那首诗表现出的令人肉麻的甜腻感到不胜惊讶。
  镜子开始对峻吉的这桩情事刨根问底起来,但他的回答依旧杂乱无章,难以引发任何具体的形象。虽说不甚明了,但还是可以推定:峻吉之所以厌倦了的原因,与其说在于那女诗人本身,不如说在于她忸怩作态的神经质的性爱态度。
  “诗人都那个样呗。”民子表现出明显的轻蔑。依靠这种轻蔑,民子获得了一种相当高尚的认识。她觉得自己这种淡泊而缺乏主见的态度,还有与自己一摸一样的峻吉的态度,要比他那女诗人的态度更富有诗意。不过,那充满诗意的关系仅仅在春天的箱根一夜之后便烟消云散了。
  木船以缓慢的速度向小岛驶去。海面上的积云从云层褶襞的内侧向外释放着玫瑰色的微光。日照虽然强烈,但海风却让人忘记了酷暑。只有镜子一个人害怕被太阳晒黑,用毛巾长袍从游泳衣上面严严实实地遮掩住皮肤,还戴上了遮阳镜和一顶很大的草帽。宽大帽檐的阴影使她的嘴唇显得娇艳而性感。她清癯的雪白肌体就这样被阴影护卫着。在烈日之下,就像对太阳充满了冷冷的恶意一样,一点汗水也不流地暗自蜷缩着。对此,她的内心油然升起一股快意,而且她是那么喜欢船只无常的颠簸动荡。
  收靠在船舷上,将手插入水中,任凭迅速退去的冰凉海水渐渐麻痹了手的神经,钝化了手的感觉。以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手腕被人像手套一样从胳膊上砍掉后落入了大海。
  收是一个消闲的行家,对船只行进速度的快慢毫不在意。他望了望太阳,只见一朵云垂悬在天上,很快便破碎了,射落无数锋锐的光芒。“这便是我的角色。”他思忖道,“角色什么时候也会像那样降临于我吧。没有比那种大获成功、从序幕一直辉煌到剧终的大角色更适合于我了。”
  但是,眼下却不会有哪个角色从天而降,所以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女人身上。被民子的奉承话深深刺痛了的收蓦然想起了已经疏远的光子,他有一种感觉,倘若是光子来爱抚自己,就一定能够确认自己周身上下萌生的肌肉吧。她甚至还扮演着镜片的角色……但忽然间耳畔又回响起光子那毫不留情的奚落:“胆小鬼,小瘦猴!”
  “不行。从今以后我就只和初次相遇的女人交往吧!”
  那岛上会有那样的女人在等着收吗?他眺望着那渐次增加着细腻色彩的岛屿。无论哪儿都可能有那种女人在等待着他。最引人瞩目的魅力是属于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