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第17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6:20:47      字数:2211
  在嗅知艺术才能的内部所潜藏着的一种难以摆脱的阴暗这一点上,世俗的人们的鼻子是不可小看的。所谓才能乃是宿命的一种,而所谓的宿命或多或少都是市民生活的敌人。只依靠天生的东西来经营人生,这显然属于女人和贵族的生存方式,而并非男性市民的生存方式。
  观察、感觉、描写,把这个活着的、运动的世界变成一些只有色彩和图形的静止的纯粹物象、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夏雄却感觉不到其中的可怕。而最初深感恐怖的父母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世间所评价的“才能”这种说法感到释然了。但这依旧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观察事物,而且事实上他也的确能够看见某些东西!
  在旁人眼里,夏雄的某些地方总有点与众不同。从孩提时代起,他与环绕着自己的世界就没有任何格格不入的感觉,从不曾想象过世界是以另一种风貌映现在他人眼里的。尽管如此,在他可爱的举止中,却有某种引发别人来庇护他的感情的东西,这一点是确确实实的。一个曾见过十二三岁时的他的妇人(尽管是一个热衷于看相的人),这样说道:
  “他的长相在几百万人中才有一个。这少爷可要好好爱护啊,必须像对待玻璃那样来精心养育他。他有一双多俊秀的眼睛啊。这有力的目光会把这个少爷从玻璃的易碎中拯救出来。否则,不到四五岁他就早已像露珠似地消失了。或许可以称之为天使吧,反正有一种并非此间之物的感觉。少爷是这个世间的宝石,所以周围的人必须得好好待他哟。而他自己呢,也该好好珍惜自己。”
  这是一个颇为上等的预言,但同时又是一个不祥的预言。玻璃、露珠、天使、宝石,这些能说是对人的比喻吗?在孩提时代,父亲带着他和兄弟们一起去大海。大海波涛汹涌,发出阵阵可怕的喧嚣。哥哥们一个个喜孜孜地跳进了大海。但夏雄却很害怕,以至于那以后再也没有涌起过跳进大海的念头。他开始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决不会发生什么事件,或许正是在这个时候。
  ……夏雄在父亲为他安装了进口空调的画室里起居生活,并从事创作。他已打好一张小画稿,只等把它算成围棋盘似的方格子,再用炭笔放大到用几张纸粘接而成的高5尺宽6尺的大幅模选纸上。
  长时间为小画稿的构图和色彩煞费了一番苦心,以为这下可以定稿着手制作了,可忽然间那小画稿又陡然显得不够完美了。于是再次返回画桌,凝神注视着那大学笔记本一般大小的详尽画稿。
  它已经远远超出了写实。四方形的太阳宛如在阴暗的画面中央燃烧着的一双神奇的眼睛。
  从那时所看见的风景到凝结成这样一幅小小的画稿,其间有难以计数的风景的微妙变形一一掠过了他的脑海。被剪裁下来的一部分自然所显示的均衡是赝品的均衡,因为这种均衡在某个地方被交给了看不见的整体,它是从自然整体的均衡那儿被盗取来的,而且一边模仿着那巨大的均衡,一边在某个地方被整体所侵蚀。画家的任务首先是从令人瞩目的风景中挖掘出被整体所侵蚀的部分和整体的投影,并铲除它们,从那些貌似崩溃了的残余中重新组合起崭新的小小画面的整体均衡。正是在这里存在着绘画的使命,而照片无论如何都难以免除自然整体的投影。
  一开始,那横放着的诗笺一般不可思议的落日与黑魆魆的森林、田野的近景一起作为一幅写实的风景而保存在了他的心里。它甚至保持着被观察到的那种姿势,留下了远去的摩托车的响声和森林中茅蜩的鸣叫。但渐渐地就像记忆为了蜕变成更强有力的记忆而必须一度被忘却一样,这写实的风景在夏雄的心中开始了迅速的分解作用。这是一种美丽的腐化,所有的形象都丧失了棱角。比如,被夕阳镶嵌了金边的森林边缘便丧失了自然那种过度的微细和明晰,开始描绘出那种像模糊的沙滩上的砂砾一般的光线的图案,并化作了与森林、天空相同的质料,犹如两种浓密的液体混杂在一起似地彼此融合了。而腐化下去的并不仅仅是森林。道路、田野、还有麦子的那种油绿色,也全都分解为各具量感与色彩的群落,以致于麦子、原野、田畴这些词汇的意义也逐渐消失了。最典型的莫过于傍晚的天空,所有云彩的形状、那种光芒、那种红颜色的浓淡、那种黑暗,全都失去了朝着一分一秒沉陷下去的落日被渐次收敛起来的效果,各自在色彩和形态上变得一律平等了。
  夏雄用自己的眼睛捕捉到那一霎间的落日的风景时,他依靠画在纸上来保存了那些与时间一起灭亡的东西,但经过上述的分解作用,又使得每个细节越来越被洗却了时间的因素。为此画家仿效时间的力量,以神速改变了那种将一切东西还原为不变质料的长久努力,而在眨眼之间把一切逼入腐化中来进行解体,并还原为色彩和形态的原素,即完全属于空间的原素。
  这样,那奇妙的落日的风景便被完全从带有意义的词语中嘎然截断开来,也被从音乐、幻想和象征中截断开来,变成了纯粹的空间要素的集合。只有这时他才站在了一张绘画诞生的起跑线上。
  在夏雄的内心里,常常带着深深的感动和喜悦感受到拥有时间和空间的整个自然的大伽蓝彻底崩溃的那一瞬间。这时,世界完全崩溃了,只剩下一张必须描绘的白色画面。
  一个充满温驯而善良的同情心的年轻人消失了。如今他是一个艺术家,为了创作而招来了虚无。对于独自一人在画室里从事这种可怕作业的夏雄来说,那跃跃欲试的、充满恶作剧心理的灵魂很快便崭露头角了。
  这嬉戏的灵魂!在容忍无意义,一点也不害怕无意义的灵魂面前,制作的无限自由开始了,感觉和精神的放荡也开始了。他将形象和色彩反复揉搓揣合,任凭它们向四处游动,还把它们一会儿竖立一会儿横置……面向一个自身也不甚了然的秩序、长时间地把无秩序当作一个玩具来鼓捣。
  这种操作无疑在苦涩中渗透着欢欣、在理性中掺杂着陶醉,其缜密的技术性考虑与感觉上的沉溺合为了一体。
  ……他再次审视着小画稿。其实,那四方形落日的红色,即使用炭笔拓下画稿后再稍加修改,也足以凑合了。然而,一旦觉得它不尽如意,便怎么也没法把它原封不动地撂在一旁了。
  他打开装着颜料的小抽屉,把红色的颜料放在了榻榻米上。他曾把颜料装入玻璃瓶中,一一标上颜色的名字,然后把24瓶一齐放在了抽屉里面。父亲从不吝惜买颜料的钱,所以,夏雄年纪轻轻的,便已经成了可与大画家媲美的颜料收藏家。
  当夏雄开始描绘黄昏时那扇黑云形成的神奇窗户中所出现的落日时,使用的是早些年从外国进来的那种纯红色。但是,再一观察各种各样的红色,比如九华朱、红赤汞、旭日光朱、高丽朱、凤舌朱、浓红朱、丹红朱等,并用手指蘸上粉末涂在纸上比较一看,他改变了主意,打算用凤舌朱了。再白色的颜料碟上,他一点点地用鹿胶来融解凤舌朱的粉末,试了试颜色。果然,这种鲜红的颜色把碟子染成了不祥的落日的那种色彩。“现在碟子里停留着一个落日。”夏雄想道。面对这种颜色,再和小画稿的色彩进行了一番比较,夏雄不由得长时间地沉浸在令人麻醉了的快感的思考中。颜色有一种危险的性质,它是一种既使感觉苏醒也使感觉麻痹的奇妙的毒素。越是进行比较,各种颜色就越是在某一瞬间里焕发出让人沉醉的美丽,而在某一瞬间里却又突然变得丑陋不堪了。“哪个才是真正的落日呢?那黄昏时分隐没在地平线上的落日才是赝品吧。而在这小小的白色碟子里,不正是落日的精髓在闪闪发光吗?”
  一天,峻吉给夏雄打来电话,说是要带母亲去给哥哥扫墓,请夏雄把车借给他用用。这是常有的事,夏雄几乎从没想过,自己对汽车的所有权完全体现在什么地方。
  他也知道,峻吉是从不撒谎的。即便峻吉借车是为了去泡妞,他也会供认不讳的。惟其如此,夏雄的车子才得以在与主人毫无关联的情况下不时干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因此,既然今天他用车是出于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再加上长长蛰居后夏雄也想自己驾车出去消遣消遣,所以便问峻吉意下如何。峻吉十分赞同。下午,夏雄在涩谷车站把峻吉母子俩搭上了车。
  峻吉的母亲在一个三流百货店的食堂当主人,好容易才请准了假,所以她说想去为战死的长子扫扫墓。年轻时,她做过大户人家的女佣,如今虽说有些肥胖,但却举止稳重、彬彬有礼,与拳击手的儿子形成了有趣的对照。
  她穿着朴素的和服,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和线香。虽说大儿子的忌辰是下个月的20号,可一个月前的今天又恰逢盂兰盆节,所以母亲想起要去扫墓,并让峻吉也一同去。
  大约开了45分钟,车子到了多摩灵园前的车站。从这里再沿着河流的方向往下游行驶。出发的时候日光已经西斜了,所以不是很热。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母亲便为能够在凉爽的天气中进行扫墓而三番两次地向夏雄表示感谢。峻吉老老实实地表现出在这种场合下作为一个害羞的儿子应有的反应,极其少见地一直保持着沉默。而夏雄则陶醉于自己精湛的驾驶技术之中。
  一扇雄伟的山门高高地出现在前面通有小径的地方。它耸立在宽阔的石梯顶端,正对着东方,所以从背后沐浴着阳光,将粗大圆柱的阴影投向了这边。从下面往上仰望,只能在山门的一排圆柱之间看见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的一片天空,所以这扇古老的山门看起来就宛如神殿的废墟一般恢宏而悲怆。夏雄为在这样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有着如此漂亮的山门而不胜惊异。
  在石级的两侧有几株松树亭亭玉立,而周围却不见人烟。
  三个人走下车,沿着石级缓缓而上。渐渐地山门那边的风景映现在眼前:看不见理应有的正殿的影子,只有平坦的台地那边遥远的森林在夕阳中璀璨闪亮,庄严无比。寺院就位于正殿宽大的山顶上。爬到石级的尽头,出现在视线里的是占去了这广阔地面一半面积的无数崭新的坟冢。基石几乎全都形状相同,而且大都显得新崭崭的。那不久前才砌上去的墓石正沐浴着夕阳,透出鲜活的光芒。在这过于明亮的墓地景色中隐伏着一种特别的鬼气。
  寺院里树木稀少,只能远远地听见那些一齐鸣唱的蝉声。
  “你哥哥的墓上终于立起了一块漂亮的墓石。”母亲说道。
  夏雄跟着他们俩在新砌的墓石中间走来走去。这儿全都是战死者的坟墓,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20来岁的年轻人。
  夏雄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墓地,这儿既没有疾病、老丑,也没有腐烂,它是一片光彩照人的青春活力与死亡蓦然相接而产生的墓地,即青春的墓地。正因为如此,较之世界上的普通墓地,这儿更是死亡恣意挥霍力量的纪念地。
  从同样大小、同样形状的墓石中间,母亲立刻找到了儿子的墓标。在墓石的侧面雕刻着:“昭和17年8月24日,战死于所罗门群岛,享年22岁。”
  母亲蹲下身子,供上鲜花和线香,把小小的念珠挂在肥胖的指尖上祈祷着。夏雄也双手合十。峻吉站在母亲身后,绷紧了那张英武的面孔,目光紧紧盯着哥哥的墓标。倘若哥哥还活着,也该有34岁了,或许早已变成了一个貌似通情达理,实则沾染上世俗污垢的可怜虫。而眼前的他却是一个永远年轻勃发、永远翱翔在战斗的世界中光彩照人的哥哥。拥有这样一个哥哥使他颇感幸福。哥哥便是行动的龟鉴。行动家所必需的东西,即驱使他行动的一切动机、强制、命令、名誉感、还有对男人而言,一切与宿命密不可分的观念——义务感、有效的自我牺牲、斗争的喜悦、简洁的死的归宿等等,这一切的一切在哥哥那儿无一或缺。而且,哥哥拥有与如今的峻吉十分相似的俊美的年轻肉体……一旦完整地拥有了这些东西,那么,再苟延残喘着去搂抱女人和领取薪水,又算是什么呢?
  从不羡慕他人的峻吉却惟独羡慕着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