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第15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6:20:47      字数:2181
  “哦。”峻吉用沙哑的嗓音回答道。那声音就像是要自个人赶走午休的睡意似的。峻吉半裸的身影与他的声音一起同时出现在窗口边。一发现来客是清一郎,立刻伸出手在头顶上握住对方的手,发出印第安人一般的嚎叫:
  “上来吧,离练习还有一段时间。”
  清一郎沿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向上爬,打开了峻吉房间的拉门。三个只穿着一条裤衩的年轻人横七竖八地睡在榻榻米上面。峻吉发出的怪叫声也丝毫没有妨碍他们的酣睡。胡乱躺着的这三具赤裸的肉体就像是在睡眠中被麸醋浸渍着的,因汗珠而闪闪发光的金色果实或别的什么。
  从峻吉的眼角到眉毛,那些贴在联赛时受伤处的橡皮膏还没有取下来。但从他那没有任何痕迹的光彩照人的肩胛到侧腹一带,却因为刚睡过觉而明显地留下了榻榻米的纹路。连圆圆的脸庞上也不例外。
  有两三本无聊的讲谈杂志乱扔在地上。
  “你成功地做到了一瞬间也不思考事情。”
  “是啊,成功了。因为那样走运的拳击是不会出现在思考之后的。”
  明朗快活的峻吉不属于那种拘泥于憎恨和轻蔑的人,但惟独对思考这种行为本身充满了蔑视,也从未想过存在着一种轻蔑思考的思想。思考仅仅是他的敌人而已。
  行动和有效的拳击占据他的世界的核心。思考无异于一种装饰品,犹如浓浓地涂抹在核心周围的甜奶油,难免有一种多余物质的感觉。思考属于简朴的对立面、单纯的对立面、速度的对立面。如果说速度、简朴、单纯和力量中存在着美的话,那么思考则代表了一切的丑。他甚至很难想象会有一种像离弦的利箭般飞速敏锐的思考。莫非会有比一瞬间的直接爆炸更快捷的思考吗?
  思考,那像树木一样迟缓的生成,在峻吉眼里只映现为一种可怜的植物性的偏见。被诉诸文字的事物的不灭与行动的不灭相比,分明要卑微低下很多。因为它的价值本身并不产生不灭,而是在不灭得到保证以后才产生价值。不仅如此,思考者们如果不把行动用作一种比喻,将一步也不能前进。倘若大论战的胜利者们脑子里没有浮现出俯视着敌人在眼前鲜血淋漓地倒下时的胜利者的形象,又怎么可能沉湎于胜利的快感中呢?
  “思考”这东西具有一种多么含糊不清的性质啊!越增加其透明度,它就会越是堕落成毫无用处的旁观者的呓语,而不透明的思考只有依靠其不透明的性质才会有助于行动。由此看来,在这一次联赛中那制敌人于死命的辉煌无比的幸运一拳,是从活力不可测知的黑暗深处,宛若忽地一闪升上天空的闪电一般带着透明的姿态而倏然出现的。它是那种在一闪之间便把我们救离了黑暗的力量。
  ……清一郎每次与峻吉相见,都痛感语言的无力。这是一对奇妙的朋友,从不曾进行过真正的交谈。
  “今天练习后有空吗?”
  “嗯。”
  “一起去吃饭吧。”
  “晚饭要和部员们一起吃。前辈也一起吃吧!”
  清一郎对自己没有告诉峻吉给他们带来了牛肉这件事颇为得意。
  “这也行啊!吃饭后不出去玩玩吗?”
  清一郎伸出小拇指,暗示峻吉:有想见他的女人。
  “哼,是今晚就能马上上床的女人吗?”
  “可真是来得直截了当啊!不过,峻吉很讨厌干这种买卖的女人吧。”
  “对于这种买卖的女人和麻烦多事的女人,我都只有举手投降。卖淫的女人不干净,麻烦的女人又多事……”
  就像是眼前摆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算式一样,峻吉空想着繁琐的情感上的讨价还价。但仅仅是凭空想象也让他禁不住一阵战栗。他把那些繁琐的感情与思考本身混为一谈,把两者都视为敌人,视为女性特有的恶。他认为:“把一件事情想来想去的家伙就是女人。”
  峻吉闭上一只眼微笑了。
  “眼下我倒是有个比那些女人都好的女孩呐。过一会儿就让杉本见见她。”
  “怎么个好法?”
  “想法简单,大大咧咧,身体又棒……说来还有些傻乎乎的。不过,大家都说她是美人,想必就是吧。”
  “是民子那种类型吗?”
  峻吉已记不清民子的长相了。
  川又教练来了。他总是在练习开始前15分钟准时到达,出现在院子里。练习在5点钟开始。清一郎本来就认识川又,所以走近他寒暄一番。
  川又只生硬地回答了一声“呀”。他平常总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以致于谁也无法断定他是否真地生气了。他是20年前的现役选手。如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拳击,已没有任何一样能够引起他关注的东西,在这个名教练门下涌现了很多著名的选手。
  川又眼睛与眉毛间的皮肉有些隆起,鼻子长得像马鞍,耳朵长得像花菜。一看就知道是拳击家的脸,俨然形成了一座纪念碑。它如同被海蛆蛀蚀了的船头那庄严的面部一样,是长时间被拳击蛀蚀后才塑造出来的一件作品。从这种脸上人们只能纯粹地读出“拳击”这一个词语,恰似在老练的渔夫脸上人们只能读出大海的名字来一样。
  他沉默寡语,几近可怕的程度,偶尔用拳击家特有的那种哑沙得含混不清的声音,让极少的几句话如食盐一般蹦出他的嘴边。可只有在练习中间,他才像换了个人似地变得饶舌了。不过他的话全都近似于怒吼,无秩序地迸发出许多短小的、断断续续的,劈柴拌子似的词语。那与其说是语言,不如说是对他那双灵敏的手的运动所做出的一种注释。
  “请允许我参观一下。”清一郎说道。
  “哦,请吧。”
  两个人周围,骤然间增加了不少沉默着的青年半裸的身影。他们一个个向川又无言而郑重地问候致敬。他们手缠白色的绷带,不停地晃动着身体,在那儿转来转去。他们那动弹自如的肩膀上的肌肉使肩胛骨看起来就像是两只隐藏的翅膀。
  为了正在临近的激烈撞击,大家都在活动身体。一些人像在冬日封冻的路面上的行人经常做的那样,在炎热夏天夕阳西下的地面上匆忙地原地踏步;一些人则交替挥舞着缠有绷带的双手。尽管上半身裸露着,下半身却套上了护腿的紧身裤,还加了一层褪了色的拳击裤。
  峻吉出现在院子里,先是对教练说了句“开始吧”,接着行了个礼,然后便喊起了预备体操的口令。
  清一郎背靠在护墙板上,观赏着十四五个年轻人赤裸的双脚一起开始跳跃的情景。峻吉喊着双手叉腰、扭动身体、深屈膝、舒展脚腱的体操口令。那年轻尖厉的声音是多么口齿伶俐而又响亮清脆啊。
  ……终于开始了室内练习,管理人鸣响了铜锣。
  一瞬间,刚才还在这里的青年们全都一齐奔向了另一个世界,只留下了清一郎一个人。
  仅仅只在一旁观看的清一郎也能感到自己早已远离了那些诸如“关于这个问题嘛”,“能不能请您考虑一下”,“作为敝公司的立场”之类的陈词滥调。那些落入俗套的说法彷佛在一个自己看不见听不着的遥远地方,变成了漆黑的一团,乃至绝了种断了根,而眼前却跃动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作为身在那个陈词滥调的世界中的一员,自己至少在此刻彻底地远离了那个世界,而置身于离另一个跃动着的世界最近的地点上。那种运动传遍了轰隆作响的陈旧地板,也传达给了他,以致于它的飞沫直接溅在了他的脸上,使他恍若置身于行动的岸边。
  “这个世界必然以破灭告终,但在此之前,光辉耀人的行动将在一个个瞬间中诞生,在一个个瞬间中消亡。”
  清一郎思忖着。这种思考很容易滑向这样一个观点:惟有在行动里才注定有人的永生,惟有在行动里才有某种恒久不变之物。但他自己却并不打算投身于那种行动中,仅仅是观赏它便已经深感满足,而绝不试图出动自己的身体……他不愿意在自己演示的行动中不协调地添加永垂不朽的光辉。与其成为一个美丽的人,还不如成为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的化身。
  在他的面前,跳动着一群“行动”者。十五六个人,还有穿梭于他们中间的教练,像是被起伏着的惊涛骇浪摇曳,晃荡着一样。铜锣响了,第一个回合结束了,全体人员都停止了运动。地板上到处撒落着黑色的汗滴。
  在30秒的休息时间里,峻吉甚至没有向清一郎投来一丝微笑,只是绷着脸,面对窗户调整了一下呼吸。这使清一郎对他很有好感,因为他应该如此。
  铜锣用那种宛如被反弹回来般的尖厉声音鸣响着。再次群情激奋,各自开始了空拳练习、跳绳,或者向着吊袋、梨球以及用两端分别系在天花板和地板上的粗橡皮筋所支撑着的轻袋一阵乱打。
  狂烈的波涛又一次在眼前汹涌澎湃,甚至连地板的嘎吱作响也都伴随着节奏。在不足二十坪的木地板房间这样一个弥漫着皮革与汗水的气味的空间中,充满了鞋底在地板上渭蹭的尖厉声音、粗壮的手臂挥舞得嗖嗖作响的声音、打出直拳时从牙缝间迸发的蛇一般的呼吸声。
  而且这所有的声音不断地变换方向,一点点地向着左侧弯去。接着下一轮来自各个角度的声音又追逐而来,与刚才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敏捷的脚步彼此交叉着,白色的鞋带在各自的鞋面上飞舞闪亮。
  另一方面,绳子像鞭子似地叩击着地面,围绕着跳绳者的身体,吊袋发出钝重的肉体的声音,以回应对它的击打。梨球那机械而痛快的连续响声更是分外悦耳。
  “还有一分钟。”管理人大声吼叫道。
  峻吉正在与沙袋作战。这沉甸甸的厚重物犹如悬挂在肉店铁钩上的巨大肉块,阻挡在他的面前。它不过是一个肮脏而褴褛的灰色皮口袋罢了,可在灼热的目光里,它却化作了沾满鲜血的巨大肉块,并对来自拳击手的打击发出深深的会心的回应。他使出全身力气的猛烈击打每次都遭到了它用一种不可征服的重量感来进行的挑衅。的确自己使出的力量从这种皮沙袋中承接了一种奋力抵抗的力量。峻吉伛下身子,给了它一记准确的上击拳。沙袋向后仰了仰,随即又毫不变形地重新吊垂在原处。
  这家伙还存在着!无论怎么打击它,它都存在着。峻吉踅向左边,对着它连续出击。他的拳击手套就像是深深扎入了那皮沙袋似的。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这不,力量只是在沙袋的表皮上便轰然爆炸了,然后传遍了他的手臂,又返回到了他炽烈的力量的源头。汗水从他的身体向四周飞散开来。
  第二回合结束了。从第三回合起开始了一组实战演习。川又从拳击场外不断地用难以听清的声音抗拒着室内的嘈杂声响,一个接一个地发出下列语言的断片:
  “再小一点。大了大了。”
  “不要伸出下巴!”
  “往前往前,放松!”
  “脚!脚!脚!”
  “上去!”
  “太小了,不行。”
  “不能用手指尖打,放松点,身体已经过去了。”
  “转身!快转身!”
  “把右手轻轻向上,右手!”
  “再往前一步。再打一拳!”
  “对对对,这就对了。”
  ……
  “还有一分钟。”管理人吼叫道。
  夕阳照射着场内。这时清一郎看见两三个年轻人跃动的头顶上笼罩着一轮光环。一些人下颚滴落的汗珠正一颗颗发出神圣的光芒,而另一些人汗津津的短发则被夕阳镶上了一层金边。他们的发根上驻留着的汗滴无不晶莹透亮,闪闪发光。
  ——练习和晚饭结束后,清一郎和峻吉走出集训地,在夏夜霓虹闪烁的街道上款款漫步。因为是星期六的晚上,那些出售冰块和冰激凌的店铺里挤满了身着单衣的的携带家眷的人群。
  “今天实战演习的那家伙,你觉得怎么样?”
  “看起来挺不错的。”
  “对吧。”峻吉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家伙可是一个被偶然发现的宝贝呐。击拳不怎么样,可时机却掌握得很好。他肯定会大有作为的。”
  “而且好像很有胆量。”
  “不是有句俗话叫‘男人靠的是胆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