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211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5:59      字数:2521
  然而这到底算是什么复仇呢?本多即将在从未曾体会到健美肉体持有者的心境情况下关闭生涯的大门,如果能进入那肉体之中生活该何等快意啊!哪怕仅仅生活一个月也好。他恨不能马上那样。自身拥有健美肉体将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俯视匍匐在自身肉体面前的人们将是怎样一种感受呢?尤其对自己健美肉体的跪拜不采取平和的形式而达到狂热崇拜的地步以致只能使本多感到痛苦的时候,便能够在陶醉在苦闷当中获得圣灵之性吗?本多最大的损失,正是失去了通过肉体而获得圣灵之性的这道黑暗狭窄的关隘。当然,这也是极少人才获准具有的特权。
  明天就要在相隔许久之后去医院检查了。不知结果如何。但不管怎样,都应好好洗浴一番。便吩咐晚饭前备好洗澡水。
  本多早巳无须顾忌阿透雇用的做过护士的中年女管家,是个两次丧夫的不幸妇女,对本多照顾无微不至。本多甚至开始考虑是否把遗产分赠她一部分。她拉着本多的手领到浴室,又怕本多滑倒,详详细细地叮嘱一番,这才离开。人虽离去,而牵挂之情,仍像扯不断的蛛丝一样留在了更衣室。本多不愿意让女人目睹自己的裸体。在被洗澡水热气熏得模模糊糊的立镜前,本多脱去浴衣,打量镜子里自己的身体。肋骨阴影道道,腹部往下渐趋鼓胀。其阴影下面,垂着一条彻底枯萎的阳物。再往下是肌肉仿佛被齐刷刷削掉的青白色纤细的下肢。膝盖如肿包突兀而起。需要多少年工夫才能使得自己面对如此丑态而坦然自若啊!不过,本多想到即使再年轻潇洒的男子到老年也是这般模样,便每每对世人发出些微的怜笑。怜笑使他得到了解脱。
  检查需一天。这天又来医院时,医生提出:
  “马上住院吧。还是尽快动手术为好。”
  本多心想,这天果然到了。
  “不过说起来,以前您倒是常来医院,近来却一次也不光顾了。结果就出了毛病,可要注意哟,万万马虎不得的!”医生用似乎安抚生活不检点之人的口气说道,笑的方式也甚是奇妙。“好在像是良性胰肿瘤,摘除就万事大吉了。”
  “不是胃?”
  “是胰。要是愿意,胃镜照片也可以给您看的。”
  胃内的隆起反映胰有肿胀现象,与初次触诊的的结果一致。
  本多请求推迟一星期住院。
  回到家,立即写了封信用快信寄上。信上说七月二十二日去月修寺。信应该明天二十日或后天二十一日到。信中希望自己的心迹感动住持以求一见。同时写了六十年前的原委,又加写了自己的履历,还道歉说因时间仓促这次不能携介绍信云云。
  二十一日动身的早上,本多说要到厢房阿透住处去一下。
  这次旅行,女管家有三央求一起去,但本多执意不肯,说无论如何只能一个人。女管家便详详细细交待了旅行注意事项,往旅行包多塞了些衣服,以防在开冷气的房间里受凉感冒。对老人来说,旅行包算是够重的了。
  本多说要去阿透和绢江那里,女管家又再次如此这般提醒本多。这里边有事先自我辩解的目的,因为有些方面在本多眼里很可能是照看不周所致。
  “有件事得跟您讲一下:阿透近来一直只穿一件白地蓝花睡衣。绢江对这衣服中意得很,每次叫脱下洗一洗,都发脾气咬我的手指,只好听便不管。阿透还是那么不声不响,大白天也只穿一件睡衣,看样子一点也不在乎。这点请多多包涵……另外,这话真不大好开口,听厢房女佣说,绢江早上想吐,吃饭也和以前不同了。本人倒显得欢天喜地,说是什么病重的表现,但愿不是这样。”
  这是一种相当明确的预兆,说明自己的后裔将失去理性的明晰。而女管家并没注意到此时本多的眼睛是何等炯炯有神。
  厢房的格子门大敞四开。沿小径往院里走去,房内情形一目了然。本多用力拄了下拐杖,在檐廊坐下。
  “哎哟,是爸爸,早上好!”绢江道。
  “早上好。是这样,我准备从京都去一次奈良,要两三天时间,想托你看家。”
  “噢,出门旅行?真不错。”绢江兴味索然地应着,接着做手里的活。
  “在做什么?”
  “准备婚礼呀!怎样,好看吧?不光我,还要给阿透打扮打扮。人们肯定说有生以来从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新郎新娘!”
  交谈时间里,戴着墨镜的阿透就坐在本多近旁,夹在绢江和本多中间,一声不响。
  对阿透失明后的生活,本多没有时间问,并尽可能不启动本来就缺乏的想像力。只知道那里存在一个一直活着的阿透。然而失明后不再给本多以任何威胁的这沉默的块体,却使本多心无比沉重地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压力。
  墨镜下的脸颊愈发苍白,嘴唇愈发朱红。阿透原本就好出汗,从睡衣敞开的,领口露出的白皙的前胸闪着汗珠。他盘腿坐着,任由绢江处理。但神经质地把左手时而伸进睡衣下摆搔腿时而搔胸的动作,分明表示出他清醒意识到本多就在自己身边。只是,动作虽然放肆,却全然没有力度。仿佛头顶广大而空虚的天花板垂下一条细绳在操纵他的一举一动。
  听觉应该是敏锐的,但感觉不出正在积极捕捉外界的信息。除绢江以外,任何人呆在阿透身旁都一定觉得自己不过是阿透所遗弃的世界的一个断片,不过是被扔在夏日杂草丛生的空地上的一个生锈的空铁罐,而无论你多么充满自信。
  阿透一不轻蔑,二不抵抗,仅仅默坐罢了。
  曾几何时,美丽的眸子和美丽的微笑——哪怕是伪装的——使他姑且为世人所了解。现在则连惟一可以表现的微笑也不见了。如果流露出悔恨或悲戚,也还可以予以安慰。然而除了绢江,阿透不让任何人看出感情,而绢江也不向人诉说她所窥见的天地。
  蝉鸣一清早就很嘈杂。从檐廊抬头看去,晨光从院子里久未修剪的树木枝梢间透出,倾珠泻玉,闪闪耀眼。房间里于是愈发显得幽暗。
  厢房前面的茶室院景完完整整地映在阿透原本就似乎拒绝接受外界的墨镜片上:石盆旁边的百日红被砍倒后,再无像样的树木,称不上是枯山水①的几块石头间杂草甚是葳蕤,周围杂树叶片泻下的光点也尽皆留在墨镜上。
  阿透的眼睛再也不能反映外界。相反,早已同其失去的视力和自我意识毫无关联的外界则开始密密麻麻地占据墨镜的表面。本多朝镜片看了看,见上面只照出自己的脸和背后的茶室小院。他反倒有些不可思议起来。如果阿透往日在信号站终日观看的海面、船舶及华美的烟囱标识等无数景观原本就是同阿透自我意识密切相关的幻影,那么,墨镜下面时而翻动一下白眼睑的盲目之中纵使永久密封着那些影像便也不足为奇。对阿透来说,既然其内部已永远成为世人不可知的世界,那么海也罢船也罢烟囱标识也罢理应同样被软禁在这不可知领地。
  不过,假设海与船均属于同阿透内部无关的外界,原本也该宛如精致的工笔画历历出现在墨镜凸片上,却又并非这样。那么说,莫非阿透已把外部世界一古脑儿吞进其黑暗的内部不成?……如此想着,正巧一只白蝴蝶掠过圆圆的墨镜画上的小院。
  阿透盘腿坐着,脚心从衣服下摆向上翻仰,毫无血色,尽是皱纹,活像溺水死尸。而且满是污垢,犹沾了一层铁箔。睡衣皱皱巴巴,早没了线条,尤其是沁出的汗水已把胸襟染上发黄的卷云。
  本多一进来就嗅到一股异臭。随后渐渐明白,原来是阿透身上衣服藏纳的污垢、油渍以及年轻男子发出的夏日脏水沟样的气味伴随淋漓的汗水味儿充斥着四周。阿透连那惊人的清洁癖也抛弃了。
  相反,花毫无芳香。房间里那么多花,却闻不到香味儿。蜀葵大概是绢江叫人从花店买来的,红白花瓣散落在草席上。估计有四、五天了,花已枯萎。
  ①枯山水:以石为山以砂为水的日本式人工庭园。取意于室町时代传入日本的我国宋、明山水画。
  绢江在自己头上插了白蜀葵。不单单是插,还用橡皮筋随便缠了几道。花朵于是各朝不同方向搭垂下来。干枯的花瓣随着绢江急促的动作,发出相互磨擦的声响。
  绢江站站起起,往阿透头发上——头发倒依然茂密乌黑——装点红蜀葵花。先用细腰绳样的东西把阿透的头发束起,再横竖插上枯萎的红花。看上去活像在练习插花,插上两三朵,便站起从远处端详一番。有几朵花摇摇欲坠,阿透的耳边脸颊不可能不感到厌烦,但他默默无语,任凭绢江随意处理脖子以上的部位。
  看了一会儿,本多站起身,回自己房间换衣准备出门。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九章
  本多听说去奈良的公路比过去便利多了,决定在京都留宿。在古都宾馆住了一晚,预约了二十二日中午乘的出租车。天气预报说酷热多云,山根一带有短时阵雨。
  上了车,本多深深舒了口气:夙愿终于要实现了!他觉得一阵清风透过卵黄色的老式麻料西装,仿佛整个疲劳的身心都成了通风的凉席。考虑到车上的冷气,他带了一条盖膝用的毛毯。宾馆所在的蹴上一带的蝉鸣,竟隔紧闭的车窗玻璃传来耳畔。
  车一启动,本多便下了个大决心:今天自己做起事来绝对不能再像要看别人肉里的骨骸。那仅仅是一种观念作怪。这回要如实地看,如实地刻在心里。这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慰藉,也是最后的任务。今天一定痛痛快快地看,专一地看,虚心地看,映人眼帘的一个也不放过!
  车驶出宾馆,从醍醐三宝院旁边穿过后,过劝进桥开上奈良国道。从奈良公园经天理去带解,大约需一个小时。
  本多发觉,京都街头有许多妇女打阳伞,这在东京已很少见到。阳伞下,有的脸色光朗,也有的——可能同伞的花纹颜色有关——脸色阴暗。有的因光朗而动人,有的因阴暗而妩媚。
  从山科南诘往右拐,便是空旷的郊外。上面已有了一些小工厂,夏日的阳光明晃晃倾泻下来,汽车站等车的全是妇女和小孩儿。里面有一位孕妇,印有大花的裙子下热不可耐地隆起,从其脸上亦可窥见暴流一般的生活长河中浮泛的渣滓。她背后是一小片西红柿园,上面落满了灰尘。
  从醍醐开始,触目皆是如今日本到处可见的索漠的新兴景观:新建材屋顶和蓝琉璃瓦屋顶、电视天线、高压线和小鸟、可口可乐广告、带有停车场的快餐店……直刺刺长满野菊花的悬崖边上有一处废汽车堆放场。瓦砾中,蓝、黑、黄三辆汽车岌岌可危地叠积在一起,车身油漆被太阳烤得一塌糊涂。看着平时汽车决不表现的如此叠床架屋的狼狈相,本多不由想起小时候读过的探险故事中大家临死前来到的堆满象牙的沼泽地。汽车或许也是自知死期在即而自行聚集在这个墓场。看上去那般开心快活,那般寡廉鲜耻,对人毫无顾忌,好一派汽车气度。
  驶入宇治市,群山这才显得苍翠欲滴。“美味冷糖饴”字样的招牌从旁闪过,青青嫩竹一直弯向车道。
  过宇治川观月桥。进入奈良地界。驶过伏见、山城一带。距奈良27公里的标识扑入眼帘。时间流逝。每次见到这类标识,本多都不免想起“此去黄泉只一程”那句话。他不可能想像自己再原路返回。路标接踵而来,赫然显示出本多要行进的路程……距奈良23公里。死正一公里一公里迫近。他不顾放跑冷气,将车窗开一条小缝。蜂的叫声立时耳鸣一般跟踪而来。似乎整个人世在夏日的炎阳下发出寂寥萧索的回声。
  又是加油站。又是可口可乐……
  不久,右侧出现木津川翠绿色的漂亮长堤。堤面空无人影,只有疏疏落落的的树,顺势在天空划出一道横线。空中云影凌乱,碧光斑驳。
  那是什么呢?车沿堤行驶时间里,本多莫名其妙地想道。那平坦坦的绿坛之上,好像摆着女儿节偶人的装饰架。俄而又只剩下光影交错的天空,一度摆设的偶人已不复再见,但也可能摆看透明偶人以致肉眼看不见罢了。莫非陶俑?黑乎乎的陶俑在光风中一下子粉碎后会在空气中留下痕迹吗?或许惟其如此,长堤才这么壮丽这么谦恭地捧献出一排陶俑留下的光的天空?抑或眼前感觉到的光其实是深不可测的黑暗的底片?
  想到这里,本多觉得自己的眼睛又转向事物的背后,而这是一出宾馆就严格禁止了的。如若故伎重演,这现象世界势必重遭崩毁的厄运,一如因本多一眼看穿的小洞而一泻千里的长堤……无论如何得稍稍、稍稍忍耐一下。必须把这如水晶工艺品一样不堪一击的小巧玲珑的世界轻轻放在手心好好保护……
  汽车沿着木津川左侧继续行驶。小岛繁多的河面真切切地在眼下闪现出来。上方的高压线似乎承受不住酷热,松松垮垮地大幅度弯向河面。
  片刻,木津川迎面拦来。过得银色铁桥,标识上已是距奈良8公里字样。芒草尚未抽穗,其间闪出几条白刷刷的乡间小道。路旁竹丛茂密起来。吸足阳光的滚烫的嫩竹叶闪烁着小狐皮样柔和金光,在周围常绿树沉沉的暗绿中格外显眼。
  奈良出现了。
  刚驶下峡谷斜坡,东大寺宽大的飞檐和金色的翘角便从正面松树林中气宇轩昂压向前来——正是奈良。
  汽车开进深幽闲寂的奈良市区。店铺都有遮阳帘,一片阴暗,有的吊起待售的白手套。从这些古旧的店前穿过后,汽车进入奈良公园。阳光愈发强烈,如有知了笼挂在本多脑后一般鸣叫不止的蝉声愈发劈头盖脑。梅花鹿夏日里的点点白斑浮现在深深浅浅的日光里。
  穿过公园,进入天理地段。车在阳光闪耀的田垅间行驶。来到古朴的小桥下时,道路一分为二。右拐通往带解站的带解寺,左拐通向月修寺所在的山麓。这田间路也早巳铺了沥青路面,车畅通无阻地开到月修寺山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