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207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5:59      字数:1909
  其实这不过是聊博一笑的无聊小事,却使得一向以为没有名誉可失没有体面可丢的本多在丢失后才感到其难得可贵。
  不言而喻,此后人们将永远以丑闻而并非以其睿智和理性记起本多。他知道,人们绝对不会忘记丑闻,但不是出于道德上的义愤,而是因为在概括某一个人方面,再没有比这更直截了当更简结明快的字眼了。
  在感冒缠绵不愈的卧床时间里,本多痛切地感到甚至肉体都有一部分塌落下来。通过当嫌疑犯,使他体验了肌肉筋骨彻底被摧毁的痛苦。这里,任何思想的自负都无济于事。真知灼见也罢博学多识也罢精思妙想也罢,统统无能为力。在刑警面前,即使滔滔讲述在印度悟得的观念又有什么用呢!
  日后递出名片,纵使上面同样写有“本多律师事务所律师本多繁邦”,人们也必然马上在狭窄的行间加上一行,而读成“本多律师事务所八十岁偷窥云雨专家本多繁邦”。本多的全部生涯于是以一行而蔽之:“原法官八十岁偷窥云雨专家。”
  本多的认识在漫长的一生中构筑的不可视建筑物顷刻土崩瓦解,只有这一行镌刻于基石。诚可谓炽热而锐利的刀刃般的总结,且真实得无以复加。
  九月事件之后,阿透冷静地行动起来,促使一切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他把同本多水火不相容的古手律师拉到自己一边,找他商量能否通过九月事件把本多弄成“准禁治产者”。古手律师显得胸有成竹,提出这需要一份精神鉴定书,把本多定为精神衰弱者。
  实际上,自从出了那件事,本多再不出门,态度畏畏缩缩,一味卑躬屈膝。这种变化任何人都一目了然。根据这种征兆来证明本人患有老年性谗妄看来并非难事。一旦证明成立,阿透即可向家庭法院申请宣布本多为“准禁治产者”,而由古手律师作为本多的“辅佐人”。
  律师找要好的精神病医生商量。医生承认,那件人所共知的丑行,第一表现出衰老焦躁感造成的如映火镜般的仅仅“作为反映的情欲”那种不可等闲视之的自我强迫观念的能量;第二表现出基于衰老的自制力的丧失。律师说,往下便仅仅是法律的运用。为此——律师还说——本多最好能开始浪费,开始一种看上去足以危及财产的超乎常识的浪费。而若无此征兆则有些麻烦。就阿透来说,较之钱财,更渴望夺取的还是实权。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七章
  十一月末,阿透接到庆子一封信,里面附有一张考究的英文请柬。
  信是这样的:
  本多透先生:
  久疏问候,一切都好吧。
  圣诞节快到了。圣诞前想必大家有很多应酬活动,因此我想于十二月二十日在我这里提前举行圣诞晚餐会。直到去年一直邀请的是令父大人,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可能反为不便,故邀您前来。只是此事请不要让令父知道。请柬写给您这点亦希一并保密。
  话既然说到这里,依我的性格也就不必再隐瞒什么了:由于那次九月事件,考虑到其他来宾,我也很难再邀请令父。在对待老朋友上面或许薄情寡义,但在我们这个世界,背后如何另当别论,而若表面曝光,我也不得不放弃公开场合的交往。
  这次请您出席,也是出于我由来已久的想法,即想通过您将同本多家的交往继续下去。务请赏光赴会。
  当天还邀请各国大使夫妇及其令爱,日本人有外务大臣夫妇、经济团体联合会会长夫妇。此外还有漂亮的小姐,请单独光临。另外——请柬上也写了——请穿无尾晚礼服。最后,麻烦您用附寄的明信片答复是否出席。
  久松庆子
  换个看法,这也是一封相当傲慢无礼的信。但庆子对本多事件的困惑使阿透绽出笑容。看上去那般不拘小节的庆子,也很快对丑闻关上了大门。字里行间都不难看出她的这种寒噤。
  不过,也有点蹊跷!阿透发动高度的戒心。那么忌讳丑闻却又邀我——庆子一向同老头子沆瀣一气,莫不是存心使我成为笑料?在众多道貌岸然的宾客之间,故意介绍我是本多繁邦之子,博取客人开心。结果受伤害的不是老头子而只能是我。莫非是她设下的圈套?是的,肯定如此!
  但这种疑惑反而激起了阿透的应战心理。也罢,自己就作为因丑闻而满城风雨之人的儿子前去。当然谁也不至于提及。总之自己这个儿子将在父亲的丑闻面前昂首挺胸,大放异彩。
  容易受伤的脆弱魂灵脖颈上挂满全然与己无关的小动物般肮脏的丑闻骷髅,面带不无凄楚的动人微笑在人群中默默地走来走去——阿透本身深知这一形象所蕴含的病态诗意。老人们的侮辱和陷害,将愈发以不可抗阻的力量将年轻女性拉到自己身边。庆子的暗算必定全线崩溃。
  阿透没有无尾晚礼服,赶紧订做。等到十九日做好,马上穿起来去绢江房里给她看。
  “正合适,潇洒极了,阿透!肯定你想穿这玩艺儿领我去参加舞会吧?可是对不起,我身体不好不能一块儿去,实在非常抱歉。所以你想至少穿这新衣服让我看一眼吧?你这是多么体谅人啊!我,顶顶喜欢阿透!”
  绢江其实颇为健康。来这里以后,不运动,加上能吃能喝,半年时间里眼看着肥胀起来,动都动不得了。笨重的身体和行动的不便使得绢江更加觉得真的病了,不断吞咽消化药,歪在檐廊躺椅上隔着树叶仰望惟恐失去的蓝天。每每自言自语:“如此看来,我是不久人世的啰!”女佣笑又笑不得,憋得不行。阿透命令她们绝对不得在绢江面前发笑。
  阿透总是佩服绢江的智慧:每当提供某种条件,即刻先发制人使之于已有利之极。这种智慧既使自己“美”的威信得以保全,又酿造出淡淡的悲剧性氛围。在目睹阿透无尾晚礼服的刹那间,绢江便看出并非携自己出门,于是马上将计就计,推说自己“有病”,其高度的矜持因之完好无损。阿透有时觉得这点很值得自己学习。不觉之间,绢江倒成了阿透的人生老师。
  “叫我看看背后。手工真棒!脖颈到肩部的线条流畅到了极点。你这个人嘛,穿什么都好看,活像我。明天晚上忘掉什么我没能陪你一起去,好好快快活活!不过,最快活的时候也可得想想在家中卧病的我哟,哪怕一闪之念也好。”
  阿透要走,她又叫住:
  “啊,稍等一下。领扣没花不合适。我要是身体好,自己摘来给你带上……Maid,求求你,把那红玫瑰摘来,那个不错。”
  这么着,绢江叫女佣摘来刚刚绽开的一小朵红玫瑰,亲手别在阿透领扣上。那样子甚是力不胜支,倦倦地转动指尖,把花柄穿进扣眼儿,轻轻弹一下领口镶的绢边儿。
  “好了。站到院子里再让我看看。”肥胖的绢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翌日下午七时,阿透一个人按地图所示,把“穆斯坦格”停在麻布庆子住宅前院宽阔的大粒石子地上。
  阿透是第一次来访,很为这座宅院古色古香的格调感到吃惊。前院树下投光器上,映出西式庭园的拱门。攀援而上的常春藤的红叶在夜光里显得黑黢黢的,给人一种凄然之感。
  戴着白手套的侍者迎阿透进去。他穿过带有圆天井的圆形大厅,来到桃山风格①美奂美仑的客厅,坐在路易十五世样式的椅子上。阿透为自己的捷足先登颇有些难堪。宅内灿然生辉而又深幽寂静。客厅一角立着一棵圣诞树,但总好像有欠谐调。询问喝什么酒的男侍离去后,剩下阿透一人。他倚着老式棱形玻璃窗,观望院子树梢外闪闪烁烁的街区灯火,和被远远近近的霓虹灯映得发紫的夜空。
  杉木门轻快响了一声,庆子出现了。
  阿透不禁屏息敛气:七十开外的老太婆赫然一身华丽的正装。长得拖地的半袖晚礼服上下缀满串珠。从胸口到裙角,串珠的色彩和样式渐次变化多端光彩夺目。胸口是金黄色串珠铺底,上面的绿串珠呈孔雀开屏形状。两袖的波纹状紫色串珠,下身直到裙角尽呈葡萄酒色,裙角又分别绣有紫色波纹和黄色卷云,其分界线缀以金色串珠。纯白色蝉翼绣纱又透出银地的,是三件重合的羽状花纹的西式外罩。裙子下端闪出紫缎鞋尖。平素威然挺立的脖颈围着绿宝石薄纱披肩,从后肩垂下,一直垂到地板。发型一反常态,齐整整一头短发,金耳饰摇曳生姿。反复整容而光润尽失的脸上,几样固有部件愈发显得惟我独尊。摄人心魄的眼睛和不偏不倚的鼻梁。口红涂得宛如贴在脸上的一块开始枯萎的红黑色苹果皮……
  ①桃山风格:日本桃山时期(16世纪下半叶)的美术风格,以华丽为主要特色。
  就连微笑也仿佛成了化石的脸凑上前来:
  “非常抱歉,劳您久等了!”
  听得这光朗朗的声音,阿透道:
  “好厉害的装束!”
  “谢谢。”庆子将形状规范的鼻孔略微向上扬了扬,作出西方妇女那种迷醉的神情,而又立刻收起。
  侍者端酒上来,庆子吩咐把照明熄掉,侍者于是关掉枝形吊灯。庆子躲在小灯珠一闪一灭的圣诞树阴影里,两眼不停地眨闪,晚礼服上的串珠也闪闪烁烁。见此情景,阿透终于不安起来:
  “其他客人真够晚的。或者说是我来的太早了?”
  “其他客人?今晚的客人只你一位。”
  “那么说信上写的是骗人的了?”
  “瞧我,抱歉抱歉,后来改变了计划。今晚就你我两人庆祝圣诞。”
  阿透怒火顿起,站起身来:
  “我这就告辞。”
  “哎哟,这是为何?”庆子悠然坐在沙发上,并不起身阻拦。
  “怕是什么阴谋吧?或是什么圈套?总之是和老头子串通一气算计我。我可再不愿意给人耍弄!”阿透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从那时开始对这老太婆深恶痛绝。
  庆子岿然不动。
  “要是和本多先生串通一气,可就不必绕这么大弯了。今晚请你来,的确是想单独和你慢慢谈谈。如果一开始就说仅你我两人,估计你也不会来,所以才说了个小谎。两个人也同样是圣诞正餐嘛!你看,我一身正装,你也不例外。”
  “是想充分展开你那说教吧?”阿透为自己的败北又气又急,自己未得以扬长而去而竟乖乖听起对方的夸夸其谈来了。
  “哪里谈得上什么说教。只是有些事要偷偷告诉你——要是本多先生知道是我走露风声,把我勒死都不一定。这可是只有我和本多先生知道的秘密。当然啰,你要是不愿意听也不勉强。”
  “秘密?什么秘密?”
  “别急,好好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