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203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5:59      字数:2299
  阿透心里生厌,语气上还是多少含有少年特有的伤感和洒脱。可是本多并未就此止住。他的真意,与其说是道歉,莫如说是在于提问,这是他窥伺已久的时机。
  “不过那姑娘的信,写得也未免太傻里傻气了吧!意在谋财这点我早就一清二楚,佯装不知罢了。而从这小姑娘嘴里如此露骨地捅出,倒好像有点扫兴。他父母这个那个没少辩解。介绍人看了信,却是一言未发。”
  自那次以来父亲一直只字未提,现在一旦提起,竟说得这么直截了当。这使阿透深感不悦。因为阿透凭直觉知道,对于解除婚约,父亲是同订婚时一样感到高兴的。
  “送上门的婚事岂不大多这个样子?百子及早把话捅破总是好事吧?”阿透两肘搭在栏杆上回答,并没看父亲的脸。
  “我也说是好事。用不着灰心丧气,不久还会找到好姑娘的……话虽这么说,可那封信……”
  “怎么现在还老惦记那封信?”
  本多用臂肘轻轻捅了下阿透的臂肘。阿透觉得好像碰到了骷髅。
  “是你让写的吧?是吧?”
  阿透并未吃惊,已预料到父亲早晚会问到这点。
  “如果是的话,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也不怎么样。无非是说你懂得了人生的一种处理方式。不管怎样,这东西很暗淡,马虎迁就之类可是一点也谈不上的。”
  这句话激起了阿透的自尊心。
  “我也不愿意被人看成马虎迁就的人。”
  “可是,从订婚到告吹,你不是彻底装成马虎迁就的人了?”
  “不是一切都按父亲的意思办的么?”
  “一点不错。”
  老人面对海风龇牙笑了,笑得阿透不寒而栗。父子俩可谓不谋而合。这几乎使阿透起了杀心,恨不得将老人从楼上一把推下海去。他想到甚至这个意念也已被老人看穿,少年顿时心灰意冷。最伤脑筋的,莫过于同企图从根本上理解自己并具有这种理解力的人整天面对面地生活在一起。
  往下,父子俩都不大作声了。在楼上转了一圈,又望了一会儿另一侧码头横靠的一艘菲律宾船。
  眼前不远,可以看到通往敞开门的船室的入口,可以看到闪着乌光的遍体伤痕的漆布走廊,可以看到绕了一周后通往下面的阶梯的铁扶手。那没有人影的短短的走廊,暗示出任何远航途中都绝不同人身分离的人类生活僵化的日常性。这艘所向披靡的白色巨轮中,只有那里代表着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昏暗无聊的午后时光中走廊清寂的一角,一如只有老人和少年那冷冷清清的空阔住宅的走廊。
  阿透突然身体大动,惊得本多缩起脖颈。原来他从提包里抽出封面用红铅笔写有“日记”字样——本多也看在眼里——的大学笔记本,攥成一卷,使劲抛向远处菲律宾船尾的海面。
  “这是干什么?”
  “没用的本子,写的乱七八糟。”
  “这样要给人说的哟!”
  但周围没人。菲律宾船尾倒偏巧有个船员,也仅仅吃惊地扫了一眼。用橡皮筋捆着的笔记本在波涛间只一晃儿便沉了下去。
  这时,船头嵌着红五角星、写有哈巴罗夫斯克金色船名的白色苏联客轮,跟在一艘竖起如煮熟的张牙舞爪的红海虾样颜色的桅杆的拖轮后面,朝同一座码头缓缓靠上岸来。在它一会儿将停靠的地方,栏杆挤满接船的人。一个个踮起脚尖,任凭头发在海风中飘舞。小孩则骑上大人肩头,急不可耐地扬手呼唤。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六章
  至于昭和四十九年圣诞节阿透是怎样度过的,庆子连向本多询问都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九月事件以来,这位八十岁老人对一切都战战兢兢。本多往日明晰的理性已荡然无存,凡事委屈求全,神态畏畏缩缩,可谓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如此,也不仅仅因为九月事件。阿透来当养子差不多四年时间里,原来看起来老老实实,无甚明显变化。不料今春到达成人年龄考上东大以后,一切风云突变。对待养父一下子变得凶神恶煞,稍有不顺扬手即打。一次本多被火炉的捅火棍打破额头,谎称跌倒摔的去医院诊治。从那以后,便对阿透百般曲意逢迎。另一方面,阿透对于明知站在本多一边的庆子则时刻提防,严阵以待。
  多少年来,本多对可能打自己财产主意的亲戚一律拒之门外。结果,眼下没有一个人同情本多。原先反对收养子的一伙人见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正在幸灾乐祸。尽管如此,他们也不相信本多的控诉,以为老人不过发牢骚骗取同情而已。见到阿透,莫如对阿透报以恻隐之心。如此眉清目秀无瑕白玉模样的少年悉心照料老人,反倒招来老人的猜忌以致身负恶名——这是他们惟一的看法。何况阿透的解释也十分人情人理,娓娓动听:
  “实在添麻烦了。是谁这么无中生有告状的呢?肯定是庆子阿姨。她人自是好人,只是父亲无论说什么都统统信以为真。再说父亲近来也真是糊涂得可以。还有受虐臆想症,对吧?一辈子爱财如命,久而久之自然变成那个样子。就连一个屋顶下的儿子也给他当成小偷。我到底年轻气盛,实在忍不住回敬几句,这就又四处说我欺负他了。一次在院子里跌倒被那棵老梅树碰破了额头,却告诉庆子阿姨说我用捅火棍打了他。庆子阿姨也不假思索地深信不疑,弄得我没脸见人。”
  关于这年夏天把清水的疯女绢江接来安排住在厢房一事,阿透解释说:
  “啊,那件事么,那姑娘也怪可怜的,在清水工作时我就没少照顾。她说在老家总是被人嘲弄,总是受小孩子欺负,希望来东京住。我就取得她父母同意把她领来了。要是送去精神病院,说不定给人杀死。况且那种疯病倒也老实,一点妨害也没有的。”
  一般交往中,阿透受到每一位长者的喜爱。当他察觉有人可能介入自己生活时,便巧妙地敬而远之。人们反倒对本多另眼相看,认为那般聪明绝顶的人到头来却陷入了老年性谗妄之中,这种看法里显然含有耿耿于怀的嫉妒,嫉妒老人二十多年前侥幸得到的财富。
  阿透的一天。
  他无须看海,无须看船。
  其实大学也无须上。上大学无非为了博得社会信用。到东大走路也花不上十分钟,他却特意乘车往返。
  但按时醒来的习惯还是保留下来。他根据窗帘的光亮推测晴雨,观察自己所支配世界的运行秩序:欺诈和恶是否如时钟一样运行得有条不紊?世界被恶所控制这点是否尚无人察觉?一切进展是否全无法律性失误?爱无处可寻的状态是否保持得天衣无缝?人们是否满足于他的王权?恶是否以诗的形态玲珑剔透地笼罩在人们头顶?“世俗性”是否排除得干干净净?热情是否被刻意安排得定成笑柄?人们的魂灵是否已彻底死去?……
  阿透相信,自己美丽白皙的手只要轻轻往世界上面一按,世界就必然染上一种美丽的病症。理所当然,他深信意料之外的侥幸早已命中注定。一个侥幸光临之后,更令人喜出望外的好运亦将接踵而至。那个寒伧的少年通讯士竟阴差阳错地被一个腰缠万贯而又行将就木的老朽看中当了养子。往下,说不定有哪个国王前来求他当王子吧。
  他跳进令人在寝室旁边修建的淋浴室打开喷头。寒冬他也淋浴。这是彻底催醒的最好办法。
  周身四溅开来的冷水使心脏跳速加快,透明的水鞭击打前胸,千百条银针刺向肌体。稍顷,他把背对准水阵,随后又翻转过来。心脏尚不习惯寒冷。胸口仿佛被狠狠贴上一块铁板。赤裸的肌肤披上紧绷绷的水制铠甲。全身似乎被水绳吊起团团打转。肌肤终于醒来,充满活力的皮肤得意地聚起无数颗粒将水弹开。每当此时,阿透便高高扬起左臂,将腋窝对准喷头,注视三颗黑痣如急流下面的三颗小小的黑石子在水线的冲刷下闪闪发光。这平时压在翼下的斑点,正是任何人都未发觉的“特选者”的标记。
  浴罢擦干身体,他按响呼叫铃。身体阵阵发烫。
  准备好早餐听铃一响就端进房间的,是女佣阿常的任务。
  阿常是他从神田一家咖啡馆挖来的姑娘,对他百依百顺。
  阿透虽然懂得女人不过两年,但很快就已知晓女人对于绝对不爱的男人是何等勤恳忠实。而且能即刻分辨出哪个女人绝对听命于己。如今,他把可能偏袒本多的女佣一律扫地出门,而将自己看中睡过的姑娘领回家来,呼之以Maid①。其中顶数阿常愚不可及,乳房肥硕无比。
  早餐放在桌子上后,阿透用指尖戳了一下阿常的乳峰,说:
  “满神气的嘛!”
  “嗯,是挺有精神的。”
  阿常回答时虽无表情,神色则很谦恭。其实她那到处热气蒸腾的肉体本身就很谦恭,尤其是深如井底的肚脐。不过阿常却有一双异常动人的腿。这点她自己也知道。在咖啡馆凹凸不平的地板来回端送咖啡时,阿透发现她像猫在灌木上搓蹭脊背一样把小腿肚贴在长势不好的租来的盆栽橡胶树底叶上走动。
  蓦地,阿透走到窗前,让晨风吹拂敞开睡衣的胸口,往下看着庭园。现在正是本多起床后在院子里散步时间。本多依旧严守这个习惯。
  在十一月斑驳的晨光里,老人手拄拐杖蹒跚地走着。他微笑着扬起手,勉强用有气无力的声音问了声早安。
  阿透也浮起笑容,挥了下手道:
  “嗬,还活着?”
  这便是阿透清晨的寒喧。
  本多兀自微笑着,默默躲开这块危险的飞石继续散步。回话回得不好,阿透飞奔下来也未可知。忍过这一时的屈辱,至少到傍晚阿透才回来。
  有一两次刚靠近阿透,阿透就说什么“老头子脏,快走开,一股臭味!”本多气得面颊直抖,但毕竟奈何不得。假如阿透大声喝斥倒还自有对策。岂料阿透当时苍白的脸上竟挤出笑意,美丽纯净的眸子盯盯看着自己,窃窃私语似地冷静说道。
  就阿透而言,一起生活四年,对老人的厌恶可谓有增无已。那丑陋而衰疲的肉体,那用以弥补衰疲的无休无止的唠叨,那一件事起码重复五遍而每重复一遍言词便增加几分亢奋的自动循环,那妄自尊大,那猥琐不堪,那一毛不拢,那对无可救药的身体的保养,那贪生怕死的可鄙的怯懦,那装横做样的宽宏大度,那满是油渍的手,那尺蠖样的走路方式,那每一个表情所传达的厚颜无耻的叮嘱和恳求的混合——一切一切都令阿透深恶痛绝。而整个日本又却是老人的一统天下。
  ①英文,女佣。
  折身返回餐桌,叫阿常立在一旁侍候,叫他斟咖啡、放糖,还对烤面包片的火候吹毛求疵。
  阿透有一种近乎迷信的心理,觉得一天中称心如意的起步比什么都关键。清晨应如纯净无瑕的水晶球。他之所以能够忍受信号员那种单调的职业,不外乎因为“看”这一行为绝不损伤他的自尊。
  一次,阿常对阿透说:“我原先在的那家咖啡馆老板娘给您取了个外号,叫什么龙须菜,因为你长得白白翠翠细细长长。”阿透旋即把嘴里的香烟着火的那头一声不响地使劲按在阿常的指甲上。从那以来,阿常虽说愚笨,说话也知道斟酌起来,特别对早上的侍候更是小心。四个女佣轮流换班。三人每天轮换照料阿透、本多和绢江,一人候补。早上为阿透端来早餐的女郎当晚陪阿透困觉,事毕马上被逐出,不得在阿透卧室过夜。四个女郎每隔三天供阿透发泄一次性欲,按候补顺序每周外出休息一次。这统治手腕委实高超,女郎之间从未发生口角。对此本多也在内心大为叹服。阿透居然使她们自动自觉地乖乖听命。
  阿透滴水不漏的管教还体现在令他们称本多为大老爷上面。偶有客人来访,都称赞说现今从未见过如此容貌端庄举止得体的女佣。在生活上阿透并不使本多有任何不便,又不断让其遭受屈辱。
  吃罢早饭准备妥当,上学前必定去厢房看望绢江。此时绢江已梳妆完毕,身穿便服歪在檐廊躺椅上等他。眼下装病成了她一项新的表演。
  在丑陋的疯女面前,阿透才能流露出坦诚甜蜜的温柔。
  “早上好!心情还好吧?”阿透坐在檐廊问道。
  “好好,托你的福……漂亮女子总是体弱多病,只能晨妆画得好一些,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说一声‘好好,托你的福’——不过,世界也仅仅这一瞬间才荡漾着虚幻的美,对吧?美就像沉甸甸的花朵摇来摆去,一闭眼就搭在眼皮上,是不是?我想这是我惟一能对你做出的回报。我嘛,非常感谢你。这个世上,惟独你一个温柔的男人,不等我开口就满足我的愿望。来这里以后天天都能见到你,所以我哪里也不用去了。只是,只要没你养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