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82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5:46      字数:2478
  “巴黎呀伦敦呀威尼斯呀,那种东西有什么好?我这把年纪,给你拉去那种地方转来转去,存心出我的洋相不成?”
  年轻时,若自己实实在在的爱情遭此抢白必然火冒三丈,但现在的本多,自己也怀疑想携妻出游的心理是否果真基于爱情。梨枝早已习惯于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丈夫类似爱情的表现。本多自己也染上自我怀疑的习惯。如此想来,旅行计划或许含有自己企图扮演世间普通丈夫角色的心理:故意强迫兴味索然的妻子将其拒绝误解为谦恭的客气,将其冷漠误解为潜在的热情,以此作为自己善意的明证。况且,本多也可能有意把整个旅行变成类似某种过龄仪式样的东西。梨枝当即识破这种精心策划的善意表现的世俗动机,于是借口有病相抗衡。结果夸大的病情不久竟弄假成真。梨枝就这样把自己日益逼入窘境,旅行也就事实上成为空谈。
  携带梨枝灵牌出游,是本多惊叹已逝妻子的直率的证据。假如梨枝发现皮包里装着妻子灵牌去外国旅行的丈夫(这种假设当然是矛盾的),不知将怎样嗤笑。如今,本多被允许以任何世俗的形式表现爱情。而予以允许之人,本多觉得恰恰是脱胎换骨了的梨枝本人。
  重新返回罗马的翌日晚上,庆子像是要补偿威尼斯那次护理的辛劳,把一名从巴贝涅特奥领来的西西里漂亮女郎领到两人在爱克赛尔西奥尔饭店订的高级套房,当着本多的面整整嬉戏了一夜。事后庆子这样说道:
  “你咳嗽得真够劲儿,那天晚上。怕是感冒还没全好吧,阴阳怪气地整夜咳个不停,是吧?一边听着邻床幽暗中传来的你这位老人的咳嗽声,一边爱抚女郎大理石般的裸体,那滋味别说有多妙了。你那伴奏真是比任何音乐都令人叫绝,恍惚间我好像在奢华的墓穴中做那种事似的。”
  “一边听着骷髅的咳嗽?”
  “不错。我恰好坐在生死的正中间做媒。不能否认你也够快活的了吧?”
  那时间里本多终于克制不住,起身摸过女郎的大腿——庆子暗暗讥讽这点。
  在庆子的指点下,旅行途中本多学会了玩扑克牌。回国后,一次被邀参加庆子家扑克会。他熟悉的客厅里放着四张牌桌。午餐后,十六名客人分四组朝牌桌走去。
  本多这张牌桌,有庆子和两位白俄妇女。一位与本多同年,七十六岁;另一位六十来岁,长得牛高马大。
  这是个秋雨绵绵的冷清清的下午。那般喜爱年轻女郎的庆子,每次在自家设宴,请的却清一色是耄耋之人。本多对此很感不解。男性除本多外只有两位,一位是退休的实业家,一位是插花艺术的权威。
  同桌的白俄,尽管侨居日本几十年之久,却只能大喊大叫几句低俗的日语,弄得本多只管战战兢兢,午餐没吃好就凑到了牌桌跟前,但见两人陡然扬起脸来大抹口红。
  老白俄妇人在同是白俄人的丈夫死后,继承经营一间在日本一手制造进口化妆品的工厂。为人吝啬至极,但自己开销起来却钱串子倒提。一次去大阪旅行腹泻不止,想到在普通飞机上三番五次去厕所的狼狈和不便,索性包了一架专机飞回东京,直接住进一家关系好的医院。
  她将白发染成茶褐色,身穿土耳其藏青色连衣裙,披一件镶金边的对襟罩衣,戴一条颗粒夸张的珍珠项链。这老太婆其实背都相当弯了,但那打开化妆盒往外抽口红的手指,却充满势不可挡的力度,布满皱纹的嘴唇为之整个歪向一侧。佳丽娜乃是牌桌上的强者。
  她的话题口口声声离不开“死、死”,反来复去说什么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扑克会,说不定等不到下一次就命归西天云云,之后静等众人反驳。
  意大利进口的拼木牌桌带有精巧的扑克牌花纹,同扑克牌光泽相映成趣,致使眼睛发生错觉,白人老太婆那伸在桌面亮漆上的剽悍手指戴的琥珀色猫儿眼宝石戒指,看上去竟成了鱼漂。那白得如同死了三天的鲨鱼肚的满是油渍的手指,用染红的甲尖不时神经质地叩击桌面。
  庆子把两副一百单八张扑克彻底洗好。她洗牌的手势几乎达到专业水平,牌在其指间如扇面一样潇洒地伸缩起伏。每人分发十一张,剩下的背面朝上扣于桌面,继之将最上面的一张掀开往旁边一摊,竟是鲜红鲜红、红得发疯的方片了。蓦地,本多联想到远处那三颗黑痣涂满鲜血的光景。
  每张牌桌都已开始发出玩扑克时特有的笑声、叹息声、惊叫声,好像桌面上有一眼喷泉。老人们的窃笑、不安、恐惧、猜疑之类,在这无须顾忌任何人的领地恣意发泄,恰似夜幕下的情感动物园。所有的栅栏、所有的牢笼无不传出千奇百怪的叫声笑声,陡然四处回荡。
  “该你了吧?”
  “不到。”
  “谁都还没有那张牌吧?”
  “出手太早要挨骂的嘛!”
  “这位太太,交谊舞是能手,摇摆舞也厉害。”
  “我还没去过摇摆舞俱乐部呢。”
  “我嘛,去过一次,发神经一样。看一次非洲舞就晓得了,一回事。”
  “我倒喜欢探戈。”
  “还是过去的舞会好。”
  “华尔兹啦探戈啦。”
  “那时候真正潇洒够味儿。现在嘛,活活群魔乱舞。衣装男不男女不女的。那衣服什么颜色来着?彩工色?”
  “彩工?”
  “噢,彩工嘛,就是天上的。五颜六色,天上有的,是吧?”
  “怕是彩虹吧?”
  “对对,是彩虹。男女一路货色,统统是彩虹。”
  “彩虹漂亮吧?”
  “这样下去,彩虹也怕成了动物。彩虹动物。”
  “彩虹动物……”
  “啊,我算是不久人世喽!趁还活着,可得多参加几次扑克会,哪怕多一次也好。我就这么一个愿望。久松,这可是我还没闭眼睛时的最后愿望哟!”
  “又是这话,我说快收起来吧,佳丽娜!”
  这莫名其妙的交谈使得根本排不齐牌的本多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每天早上梦醒的光景。
  自己年过七十,早上起来首先目睹的就是死的面孔。拉窗隐约的光亮使他意识到清晨的降临,喉头的积痰憋得他睁开眼睛。痰在整个夜间积蓄在红色暗渠的这个隘口,在此培育妄想基因。他想迟早会有人用带棉花球的筷子头为他清扫一空。
  睁睛醒来的第一个向他报告自己还活着的,不外乎喉头这海参般的痰球。同时告知既然活着就仍有死的恐怖的自然也是这痰球。
  醒来后本多也久久躺着不动,漫游在梦幻世界里,不知不觉已成了习惯。他像老牛反刍一样,反复回味做过的梦。
  还是梦境令人心旷神怡,流光溢彩,生机勃勃,远远胜过现实。渐渐地,他开始更多地梦见儿时和少年岁月。梦还使他回想起年轻时的母亲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做的烤饼的香味。
  为什么会如此固执地忆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不过细想之下,长达半个世纪时间里这类记忆不知相应泛起了几百次。只是因其过于琐碎过于无聊,本多自身也未意识到回忆的如此根深蒂固。
  改建后的这座住宅,旧有的起居室早已荡然无存。总之,那天大约是星期六,正在学习院读五年级的本多,放学后和一个同学去住在校内的一位老师家,然后冒着下得正紧的大雪,饥肠辘辘地赶回家来。
  平日他从便门出入。那天则为观看庭园雪景绕去园内。松树干围的草席已白雪斑斑,石灯笼好像戴上了棉帽。当他吱吱呀呀地踩雪穿过庭院,从远处瞥见赏雪拉窗内母亲晃动的裙角时,心里不由一阵兴奋。
  “噢,放学了?肚子饿了吧,快拍拍雪进来。”母亲起身迎着他,不胜寒冷似地袖手说道。
  本多脱去外套,缩进被炉。母亲以若有所思的眼神吹起长方形火盆里的火,撩起散出的头发以防烤焦,趁换气时说:
  “等一下,给你做好吃的来。”
  随即,母亲把不大的平底锅放在火盆上,用沁油的报纸将锅整个抹了一遍,把看样子是在他回来之前就准备好的泛着白沫的粉浆,划着精巧的圆圈浇在沸油锅上。
  本多时常在梦中回味的,就是当时烤饼难忘的香味儿——那冒雪归来烤着火盆送到嘴里的浸满蜂蜜和牛油的烤饼实在香到心里去了。记忆中,本多有生以来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那般微不足道的小事成了他终生之梦的酵母呢?毫无疑问,平素严厉的母亲那个雪日下午突如其来的温柔大大增加了烤饼香味的含量。那萦绕此幕记忆的莫可言喻的感伤,那盯盯注视母亲吹炭火时的侧脸——由于家风尚俭,白天从不点灯,因此起居室虽有雪光辉映仍是一片昏暗。于是母亲每次吹火时火光便染红脸颊,而换气时则又爬上凄恻的阴影——目睹母亲阴暗交替侧脸的少年的心情……而且,也可能母亲心里深藏着至今不为本多了解的终生未曾道破的忧伤,这忧伤悄悄寄托在母亲当时分外忘情分外专注的举止和异乎寻常的柔情中。而这一切,通过烤饼沁人心脾的香味,通过少年纯真无邪的味觉,通过爱的喜悦而一举表现出来。本多只能做此解释,否则那梦绕魂萦的感伤便无法找到答案。
  但毕竟六十年过去了,真可谓弹指之间。胸中腾起的某种感觉,竟使自己忘了耄耋之龄,一心想扑在母亲温暖的怀里一吐为快。
  六十载一以贯之的某种东西通过雪日烤饼香味这一形式告知本多的是:认识并不能使自己把握人生,而远方稍纵即逝的感觉愉悦才能点明暗夜旷野的一点篝火,击碎层层叠叠的黑暗,至少可以趁火光未熄摧毁人生的不明。
  岁月倏忽!十六岁的本多和七十六岁的本多之间,仿佛任何都未发生,一步之隔而已,如踢石子的顽童跳过狭窄的水沟,一跃而就。
  不仅如此。当发现清显详详细细写下的日记得到验证之后,本多确乎认识到了梦之于生的优越。但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如此遭遇梦的侵扰。梦的泛滥——如洪水淹没泰国农田的梦的泛滥居然同样出现在自己身上那种莫名的喜悦固然也是有的,但较之清显之梦的芳醇,自家之梦只不过是对已逝往昔的召唤,不过是本不知做梦为何物的青年年老后陡然增加做梦的频度,而同想像力同象征性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他之所以在床上如此晕晕乎乎地久久耽于梦的玩味,也是因为害怕起床时必然伴随的周身关节的疼痛。昨天腰痛得不堪忍受,今早又无缘无故地转到了肩部和侧腹。至于何处作痛,不到真正起床时是无法觉察的。四肢平放时间里,整个人仿佛嵌入琼胶般的梦的残片。而一旦想到这绝无赏心悦目之事的新的一天,顿时肌肉萎缩,筋骨呻吟。
  另外,本多甚至懒得伸手去摸五、六年前安装的家用内线电话,不愿意听女管家尖刺刺问的那声“早上好”。
  妻子死后,家里请了一个懂法律的书仆,没几天就觉得别扭,便打发走了。如今,空荡荡的宅院里只留了两个女佣和一个女管家。且不停地换来换去。女佣俗不可耐,女管家气使颐指,二者水火难容。本多早已发现自己的所有感觉都同这类女人带人家中的时髦言行格格不入。不管怎么好言相劝,对方随口冒出来的都是流行俗语,什么“还凑合”“想不灵”之类。还有那站着开隔扇的动作,那手不捂嘴一泻而出的浪笑,那敬语用法的漏洞百出,那对电视演员的风言风语——一切的一切无不引发本多的厌恶感。当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稍微申斥一句,当天便一古脑儿溜之乎也。而向每晚前来按摩的老太婆就此发几句牢骚,牢骚居然也从按摩婆嘴里播发出来,在院内卷起一阵风波。况且那按摩婆本身也染上一身现代流行病,一门心思地巴望人家叫她“先生”,否则便不理不睬。气愤固然气愤,但本多迷信此人的技术,不便另请高明。
  清扫也做得马马虎虎。任凭磨破嘴皮,客厅花瓶搁板上灰尘也依然故我。每周末来一次的插花师在逐个房间插花时就对此有所不满。
  女佣竟把推销员之类请进厨房待以茶点。那视为珍宝的进口酒,不知谁喝的也落下一截。黑幽幽的走廊深处不时炸响刺耳的狂笑。
  不说别的,家用内线电话里女管家那声寒暄,直如烙铁贴耳,弄得他甚至没兴致吩咐准备早餐;继而两个前来开木板套窗的女佣那脚底板沁满汗水般紧紧粘在草席走廊里的足音也令他心生不快。洗脸池的热火管经常失灵,牙膏挤到底时也不知道更新,非等本多吩咐不可。西服之类,好在女管家监督得紧,熨烫洗涤总算不曾疏忽。但穿时好几次被洗衣店标签划痛脖颈,由此领教不少。皮鞋倒是擦了,而鞋底泥沙却保存得完好无缺。雨伞开关坏了也不闻不问。诸如此类,梨枝在世时是不可想像的。有的用具只破旧或损坏了一点便转眼弃之大吉。本多为此同管家吵了一架。
  “我说老爷,那东西您叫修也根本找不到地方修嘛!”
  “那,就只好扔啰?”
  “又有什么办法呢?又不值几个钱!”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本多不由提高嗓门。对方眼里旋即浮现出对于吝啬的鄙夷。
  如此一来二去,愈发使本多深感庆子友情的必不可缺。
  扑克会自不必说,庆子大体上还对日本文化开始了刻苦钻研。这是她一种新的异国嗜好。直到偌大年纪庆子才开始观看歌舞伎,对无甚水准可言的演员心悦诚服,还比之为法国某明星大加赞赏。此外还开始练习谣曲,并迷上了密教美术,转了很多寺院。
  庆子不止一次提议一起去哪里一座更好些的寺院看看,本多本想说那么去月修寺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是绝不是可以带着庆子嘻笑游览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