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79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5:46      字数:2284
  但是,他对自身之外的杂乱无章却丝毫不以为然。他认为介意别人的裤线不直之类,纯属一种病态。政治穿的便是皱皱巴巴的裤子,可那又如之奈何呢……
  楼下传来轻轻敲门的声响。若是所长,必然像一脚踩碎木板箱那样毫不留情地拉开做工不良的门扇,脚步铿锵地径直登上二楼脱鞋的地方。显然不是所长。
  阿透穿起拖鞋,走下木梯,对着贴在门扇波纹玻璃外面的粉红色身影,门也不开地说道:
  “怎么搞的,又来了!今晚六点所长可能来的,晚饭后再来吧!”
  “是吗?”门外的身影苦思良策似地凝然不动,而后淡红色渐渐离开。
  “……那,一会儿再来。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哩。”
  “啊,好的。”
  阿透把随手带下的铅笔挟在耳轮上,重新爬上楼梯。
  他久别重逢似地出神注视着窗外渐渐合拢的暮色。
  由于被云层包围,今天太阳固然无法露面,但距六时三十三分日落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而海面竟已阴影凄迷。一度遁形的伊豆半岛反倒依稀现出水墨画般的轮廓。
  往下看去,两个身背草莓筐的妇女从塑料暖棚间走过。草莓园的前方,消一色是矿床般的海景。
  第二座高压线铁塔阴影的位置,午后一直停有一只500吨货船。为了节省泊位费,它提前出港,在港外抛锚,慢慢清扫船舱。看样子现在已清扫完毕,已经起锚。
  阿透走到洗物槽和液化石油气灶那里,热了热晚饭。这时电话铃又响了。管理站通知说,预定今晚二十一时入港的日潮号发来了公务电报。
  晚饭后看罢晚报,他发觉自己正在期待刚才那位客人的来访。
  午后七时十分,海面降下夜幕,惟有眼下塑料棚的白色,如遍地银霜与黑暗对峙。
  窗外,一阵接一阵传来小型马达的轰鸣。一齐驶离右边烧津港的渔船,从前方向兴津湾沙丁渔场开去。船中间高挂着红绿两色灯,二十多只争先恐后地开了过去。夜海上众多小灯颤颤的痉挛,如实地传达出热球式马达质朴无华的喘息。
  一些时间里,夜幕下的海很像社戏场面:一群人手提一只只灯笼,相互大声招呼着朝神社赶去。阿透晓得船上渔民间的交谈。他们在海上用扩音器舌来唇去,欢快地把带有鱼腥味的筋肉暴露在灯光下,脑海中描绘着落人鱼网的无数沙丁鱼,相竞通过这道水上长廊。
  一阵喧嚣过后,只有信号站后面县道上疾驰的汽车声以恒定的噪音打破寂静。这时,阿透再次听到楼下敲门声:肯定是绢江又来了。
  他走下楼,打开门。
  门口灯光下,立着身穿桃红色前开襟短衫的绢江。头发上插着一大朵白栀子花。
  “请进。”阿透不无老成地说道。
  绢江浮现出美女特有的略显矜持的微笑走进门来。上到二楼,把一盒巧克力放在阿透桌子上。
  “只管吃吧!”
  “总让你招待。”
  阿透撕开玻璃纸——声音大得满屋回响——打开金黄色长方形盒盖,捏起一粒,朝绢江笑了笑。
  阿透总是俨然对待美女那样彬彬有礼地对待绢江。而绢江则同面对西南角桌子的阿透正相反,有意坐在东南角投光仪后面的椅子上,同阿透保持着显然不必要的远距离,摆出随时可以夺门出逃的架势。
  窥视望远镜时,阿透自然把室内所有的灯关掉,平时则打开一盏一个人用未免过于夸张的萤光灯。灯光从天花板晃晃泻下,绢江头发上那朵栀子花发出白亮而湿润的光泽。灯光下看去,绢江的丑真可谓别有风情。
  那是人所共认的丑。丑得既不同于或许有人尚可欣赏的那种司空见惯的平庸长相,也有别于时而流露心灵之美的逊色女子。那是一张从任何角度审视都只能称之为丑的面孔。这种丑是天赋之物,任何女人都休想丑得如此彻底。
  而绢江则无时无刻不在哀叹自己的美貌。
  “你倒没关系的。”绢江意识到短裙下探出的膝盖,最大限度地并拢双膝,一边双手使劲拉拽裙角一边说,“你无所谓。你是惟一不对我动手动脚的正人君子。但你毕竟也是男人,不保险的。跟你说清楚,你一旦手脚乱动,我就再也不来玩了,再也不跟你说话,马上断交。嗯?你能发誓说绝不动手?”
  “发誓。”阿透轻轻抬手张开手心。在绢江面前,凡事都须一本正经。
  绢江开始讲述之前,必然如此叫阿透发誓。之后,态度顿时放松下来。终日遭人追赶般的焦躁不安倏然冰释,靠在椅子上的姿势也变得坦然自若。她像怕碰坏什么东西似的摸了摸头上的栀子花,从花的阴影向阿透送去微笑。旋即突然长长喟叹一声,开始一吐为快。
  “我这人就是不奉,真想一死了之。对女人来说,生得漂亮就是不幸,而男人对此是绝对理解不了的,我想。漂亮这点得不到尊敬。大凡看我的男人必定产生邪念。男人都是野兽。要不是长得漂亮,我肯定可以对男性怀有更多些的敬意。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消觑我一眼,就即刻成了野兽。这怎么能叫人尊敬呢?对女人来说,最大的侮辱,莫过于自己的漂亮直接与男人最丑恶的欲望连在一起。我嘛,再也不想逛街了。不是吗?所有擦肩而过的男人,看上去都活像流着口水紧跟不舍的狗,没一个例外。我本来是规规矩矩地随便在街上走一走。不料迎面而来的男人总是贼溜溜地两眼发光,燃烧着按捺不住的欲火,像是在说‘我要干这个女孩!要干这个女孩!要干这个女孩!’这么着,光是走上一走,都累得我一塌糊涂。
  “就说今天吧,在公共汽车上就给人耍了流氓。讨厌死了,真讨厌……”
  绢江从衣袋中掏出小花手帕,动作优雅地拭了拭眼角。
  “车上坐在身旁的,是个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大概是东京人吧,膝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波士顿旅行包,戴一顶登山帽样的帽子。一眼看去,侧脸很像一个人(绢江说出一个流行歌手的名字)。就这个人,一个劲儿地左一下右一下朝我打量不止。我心想这回可糟了。就在这当儿,一只手从死兔子一般又白又软的波士顿皮包滑出来,为了不使其他乘客发觉,紧贴着皮包底探出指尖,触摸我的大腿!喏,就这儿!腿倒是腿,但一直往上,这个部位!你说吓不吓人,原本是那么一个外表既潇洒又正派的小伙子。我当然也就更加窝囊,更加恶心,‘啊’一声站起身来。别的乘客吃了一惊。我直觉得心口怦怦跳得厉害,说不出话来,你说是吧?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问我怎么回事,我真想说出是这个人耍流氓来着。但看到小伙子低头羞得满脸通红,又觉得他到底是个好人,就没有实话实说——按理本不该庇护他的——这么着,我搪塞说这椅子危险。大伙都跟着说危险,神情紧张地盯盯看着我刚刚坐过的绿椅子海绵垫。有人提议最好向公共汽车公司提出抗议。我说不必了,下站就下车。就这样下车的。车开动后我的座位仍空在那里,吓得谁都不敢再坐。只见旁边那小伙子探出登山帽的黑发给太阳照得闪闪发光。就这些。我可是不想伤害别人,自以为这样做是对的。受伤害的只我一个就足够了。漂亮女人命中注定如此。我甘愿自己一人承受世上所有的丑恶,悄悄掩藏起心灵创伤,永远保密,保密到死。你不认为越是如花似玉的女人,越能成为真正的圣女?只要你一个人听我就十分满足了。你可一定得替我保密才行哟!
  “不错,能够通过男人射向自己的目光真切得知世间的丑恶,得知人们无可救药真实可悲的嘴脸的,只有美女(绢江在口中蓄满吐液而后爆破性地发出美女两个音节)!美女遭受着地狱之苦。异性处心积虑要发泄下流的欲望,同性不断表现出卑劣的嫉妒,美女则只能默默含笑接受自己的命运。这也才成其为美女,而这是何等不幸啊!没有人理解我的不幸。这是只有我这样的美女才能体会得到的不幸,并且没有一个人给予同情。同性说什么要是像我这么漂亮多么幸福,听得我直想呕吐。那些人根本、根本不可能理解佼佼者的苦衷。有谁能体察到宝石的孤独呢!宝石注定遭受金钱欲的折磨,我则必须承受肉欲的摧残。假如世人真正了解美是如此叫人受苦受难,什么美容院什么整形外科早就关门大吉了。我以为只有美得不够程度的人才能享受美的好处。嗯,不是这样的吗?”
  阿透边听边转动着手心绿色的六棱铅笔。
  绢江是这一带大地主家的姑娘。一次失恋之后,脑袋出现异常,住了半年精神病院。症状颇为独特,属于抑郁性自恋。出院后烈性发作倒是没有了,代之以一口咬定自己乃是绝代佳人,病情如此稳定下来。
  借助于精神失常,绢江摧毁了那般折磨自己的镜子,而跃入没有镜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不想看的则置之不理。这是一种具有可选性可塑性的天地。在此可以随心所欲地表演常人所不能的绝技,可以肆无忌惮而不受任何报复不伴随任何危险。在把形同过时玩具的自我意识扔进垃圾箱之后,便可以制造出精巧无比的虚幻的第二个自我意识,像安装人工心脏一样将其稳妥地安装在自己的内部并使之投入运转。这个世界早已炼就金刚不坏之身,任何人都奈何不得。随着这一世界的竣工,绢江彻底变得幸福——用绢江的话来说,彻底变得不幸起来。
  绢江的发疯,想必起因于男方露骨地嘲讽她相貌的丑陋。而在那一瞬间,绢江找出了自己的生路,发现了狭路惟一的光明。无须改变自己的长相,而只消使世界换一副嘴脸即可。只要自我实施任何人都不知其奥妙的美容整形手术,将灵魂翻新,一颗璀璨夺目的珍珠即可从丑陋不堪的灰色牡蛎壳中一层风采。
  如被穷追不舍的士兵突然绝处逢生,绢江因发现了这个不如意世界的根本症结而一举扭转乾坤。这是何等辉煌的革命,何等狡黠的睿智!居然以悲剧形式将内心最为渴望的东西据为已有……
  阿透以老练的姿势吐着烟圈,双双伸出裹着牛仔裤的长腿,悠闲地靠着椅背,听着绢江的讲述。内容毫无新奇之处。但作为听的一方,阿透丝毫不让对方觉察出自己的无聊。因为绢江对听众的反应极为敏感。
  阿透决不像附近居民那样取笑绢江。惟其如此,绢江才来这里。对于比自己年长五岁的这个丑女子,阿透怀有一种近似同属异类的同胞之爱。无论如何,他喜欢对现实世界坚决不予认同的人。
  两颗坚硬的心,一方由于发疯而得以保全,一方则通过自我意识加以维护。两颗心假如硬度大体相同,无论怎么相撞都没有破损之虞。况且相撞的只是心,不必担心身体接触。绢江在这里最能放松警惕。突然,阿透霍地起身,大踏步走上前来,绢江惊叫着朝门口跑去。
  他紧张地奔向望远镜,饿虎扑食地贴住眼睛,朝身后挥手道:
  “工作了,回去吧!”
  “哎哟,对不起,误解了。我自然相信你不是那类人,但事出突然,竟把你也同他们混为一谈了,别见怪。毕竟苦头吃得多了,一见男人猛然起身,就以为事情不妙。对不起。不过,你也要理解我的心情才行,我总是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好了好了,回去吧,正忙着。”
  “那我就走了。我说……”
  “什么?”他觉察出身后换鞋的绢江有些犹豫,依然贴着望远镜道。
  “跟你说,我、我非常尊敬你咧……那,再见,还来的。”
  “再见。”
  阿透一边听着小步跑下木梯的脚步声和门声,一边追视望远镜中的夜海灯火。
  刚才听绢江说话时眼睛往窗外一扫,就看出了征兆。虽说天空阴沉,虽说船舶驶近的征兆往往同西伊豆土肥一带山顶山麓间星星点点的灯光和海湾渔船灯光混在一起,但也还是可以觉察出哪怕极为细微的变异,就像发现黑暗中落下的一点灯火。
  原定午后九时入港的日潮丸距人港时间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但不可完全马虎大意。
  望远镜圆形镜头中,在海湾夜色的掩护下如爬虫蠕行而来的即是船灯。一个小小的光点一分为二,按不同方向分为前后桅灯。若再跟踪片刻,方向渐趋明确,前后桅灯间隔也稳定下来。根据间隔和船桥灯的大小,即可大致断定是4,200余吨的日潮号而不是数百吨渔船。以桅灯间隔判断船的吨位,阿透对此早已眼熟能详。
  随着镜头方向的转动,船灯开始卓然特立,而不再同伊豆半岛的灯光渔火彼此混淆:一个实实在在的庞然大物,沿着夜幕下的航道滑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