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77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5:46      字数:2056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一章
  海湾雾霭迷潆,远方的船只影影绰绰。但终究比昨天晴朗,可以依稀见到半岛上山峦的剪影。五月的海面,波平浪静。阳光普照,云絮缥缈,长空碧透。
  即使再低俯的波浪,扑岸时仍落得个粉身碎骨。粉碎前一瞬间那莺黄色的波腹,包揽了类似一切海草所具有的那种猥琐和不快。
  这就是海的搅拌作用——日复一日单调而枯燥地重复着关于乳海搅拌的印度神话。大概存心不想让世界安分守己。安分守己想必会将自然界的魔性唤醒过来。
  不过,五月胀鼓鼓的海面,总是不断焦躁地变幻着光点,将精致的凸起无限排展开去。
  三只海鸟凌空翱翔,眼看急切切地快速接近,却又马上不规则地拉大距离。这种接近和远离含有某种神秘。在近得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翅膀掀动的气流之时,一方倏地飞离远去——这蔚蓝的距离意味着什么呢?莫非我们心中时而泛起的三种意念也同三只鸟的表演相似不成?
  一只印有“*(上‘人’下‘三’)”标记的黑色小货轮,渐渐远离了海湾。船上那隆起的构筑物,赋予其背影以忽然巍峨起来的庄严。
  午后二时,太阳隐身于薄薄的云絮之后,如白亮亮的蚕茧。
  无限舒展开来的弧形水平线,恰似牢牢套住大海的深蓝色钢箍。
  刹那间,一座——只有一座——白色巨翼般的雪浪腾空而起,俄尔消失。这又意味什么呢?是高蹈脱俗的即兴,还是生死攸关的暗示?抑或二者皆非?而这又可能吗?
  潮水渐次汹涌,波浪渐次高扬。海岸则在这种配合默契的攻势面前渐次萎缩。云遮日暗,海水呈现出不无狰狞的黛绿。其间,一道白光由东而西绵绵延展,形如半开的长柄折扇。扇面部分起伏不平,而接近扇柄的缓冲部位,则以扇骨的浅墨,融入黛绿的平面。
  太阳重放光明。海面于是重新平展展地辉映着日光,在西南风的驱动下,将无数海驴脊背般的波光浪影,不断向东北方向迁移。海浪这种永无止境的大规模迁移,却丝毫不至于溢出海岸,而乖乖听命于遥远的月球。
  云片呈鱼鳞状,遮蔽了半空。太阳在云的上方,静静地撕洒着白灿灿的光。
  两只渔船早已远去,海湾里只蠕动着一艘货船。风已相当强劲。从西边出现的一艘渔船,带着仿佛预示某种仪式开始的马达声渐渐驶近。船很小,且其貌不扬。但由于船的行进无轮无足,因此看上去却如拽着拖地长裙膝行而来一般高雅脱俗。
  午后三时,鱼鳞云稀薄起来。南面天空一方如白山鸡尾部舒展开来的云,向海面抛下深重的阴影。
  海,本无名称。地中海也罢,日本海也罢,眼前的骏河湾也罢,虽被勉强一言蔽之以“海”,但它绝不屈服于这一名称。海是无名的,是不可抑勒的,是绝对的无政府主义。
  随着日光的阴晦,海面陡然变得无精打采,一副冥思苦索的神情。四下泛起细小的莺黄色棱角,浪头长满尖刺,如玫瑰的枝条。只是,尖刺本身带有圆滑的胎痕,整个海面倒也显得光洁平展。
  午后三时三十分。全无船影可寻。
  不可思议。如此广大的空间,竟这般遭受冷落。
  甚至海鸥的翅膀都成了黑色。
  于是,海湾推出虚幻的船影,向西驶去,不久了无踪迹。
  伊豆半岛早已烟笼雾罩,扑朔迷离。一些时候,它并非伊豆半岛,而是它的幽灵。继而幽灵也消失不见。
  既已消失,当然无迹可寻。即便在地图上存在,也还是不存在。半岛也罢,船只也罢,无不同归于“存在的不可信性”。
  出现,而又消失。半岛与船只,究竟区别何在?
  如若大凡眼中所见便是存在的一切,那么只要不被浓雾笼罩,眼前的大海便永远横亘于此,永远雄辩地证实着自身的存在。
  一艘船即可改变整个景观。
  船的亮相!它将使一切为之一变。存在的所有结构发生龟裂,从而将一只船从水平线迎入怀中。转让便在此时进行。船出现那一瞬间之前的全部世界,因此而面目全非。就船而言,则是为证明其不在的全部世界报废而出现在那里的。
  大海颜色的瞬息万变。云的流转不居。船的头角峥嵘。这每时每刻出现的是什么呢?发生的又是什么呢?
  这每一瞬间发生的一切,很可能比科拉卡托火山喷发还要非同小可,只不过人们无动于衷而已。我们对存在的不可信性过于习以为常。世界存在与否,无须认真计较。
  所谓发生,无非永无休止的再形成、再组合的前兆,一种从远处波及的钟声的前兆。船的出现,击响的便是这种存在的钟声。钟声顷刻间传播开来,涵盖一切。海面上没有发生的间休。存在之钟永远回荡不止。
  一种存在。
  未必一定是船。一只悄然出现的蜜桔也未尝不可。蜜桔便足以击响存在之钟。
  午后三时半。在骏河湾代表存在的,即是这样一只蜜桔。
  它在波涛间时隐时现,时起时伏。那宛如永不闭合的眸子般鲜亮的橙色,从离岸不远的海面急速东去。
  午时三时三十五分。从西边,从名古屋方面,闪入一艘轮船黑魃魃、沉闷闷的远影。
  太阳早已被云包拢,如一条熏鲑鱼。
  安永透把眼睛从30倍望远镜前移开。
  应于午后四时人港的天朗号货轮,全然没有现出只鳞片爪。
  他折回桌前,再次似看非看地对着今天的清水港船舶日报表。
  昭和四十五年①五月二日(星期六)
  定期远洋轮预定入港情况
  天朗号国籍日本
  时间二日十六时
  船主大正海运公司
  代理铃一
  驶发港横滨
  泊位日出码头四、五
  ①1970年。——译者注,下同。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章
  本多繁邦七十六岁了。妻子梨枝已经去世,剩下他只身一人。此后便时常外出旅游。他选择交通方便的地方,尽可能不增加身体负担,以此颐养天年。
  一次,他来到日本平,临回去时游览了三保的松林地带,观看了据传来自西域的天人羽衣残片等珍贵文物,而后返回静冈。在静冈,他往往独自在海边伫立良久。“回声”号新干线电气列车每小时有三个班次,晚一班也无所谓。上了车,静冈到东京还不到一个半小时。
  他让小汽车停住,手拄拐杖走上一条砂路,沿路到驹越海岸有50多米。他眼观沧海,一时古思悠悠。揣度这里也可能是《童蒙林》所载天人下凡的有度滩。继而,又追忆了自己年轻时的镰仓海岸,这才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海滨只有嘻闹的小童和两三个垂钓者,一片闲散气氛。
  来时一心想看海而没有注意,回去路上才发现堤坝下有一朵土头土脑的粉红色牵牛花。堤坝上的沙土地,丢弃着多得数不清的垃圾,任凭海风吹来吹去:可口可乐残缺的空罐、罐头盒、家用油漆空筒、永垂不朽的塑料袋、洗衣粉盒,以及一堆堆瓦砾、空饭盒……
  陆上的生活残渣蜂拥而来,而得以在此直面“永恒”,直面迄今从未相遇的永恒亦即大海。就像人归终只能以最为脏污最为丑陋的姿容直面死一样。
  堤上,几株疏落的松树正开着红色海星般的花;路的左侧是一片凄凄然开满四瓣小白花的萝卜田;一行小松树把路分成左右两侧。此外便是铺天盖地的种植草莓用的塑料薄膜棚。鱼糕形的塑料棚下,星罗棋布的石垣莓懒洋洋地躲在叶荫里,苍蝇围着锯齿叶团团飞舞。本多发现——刚才则未察觉——这触目皆是的郁闷单调的非透明白色鱼糕部落中,矗立着一座小塔式的建筑物。
  停有汽车的县道的这一边,有一座双层白色木屋坐落在异常高耸的水泥基座上。作为看护所未免高得出格,而作为事务所则不无寒伧。墙壁三面环窗,两层都是如此。
  受好奇心驱使,本多移步走进想必是前院的砂地。砂地上散乱细碎的玻璃渣各自如实映出云絮,白色窗框被随意扔在那里。抬头看去,第二层窗口透出俨然望远镜的圆形镜头的阴影。水泥底座探出两根红锈斑斑的粗钢管,又重新钻入地下。本多自觉脚步踉跄,小心跨过钢管,绕底座一周,然后登上通往一楼的残裂石阶。
  上到顶头,另有一道铁梯通往小屋,下面立着一块有遮檐的牌子:
  “TEIKOKUSIGNALSTATION”
  帝国信号通讯有限公司清水港事务所
  业务种类
  1.通报船舶入出港情况
  2.预防并发现海难事故
  3.联络海陆信号
  4.联络海上气象
  5.迎送入出港船舶
  6.其他有关船舶的一切事项
  无论以隶体书写的古色古香的公司名,还是英文副标,抑或白漆剥落字迹的斑驳的条文,都使本多感到惬意。业务种类显然充满着海潮气息。
  朝铁梯上端窥看,屋内寂无声息。
  四下望去,脚下县道的前方是座小镇,采用新型建筑材料的蓝色房脊上,点点处处闪动着鲤鱼幡风车。镇的东北方向,可以远远望见清水港杂乱无章的光景。陆上起重机和船舶架式起重机纷然交错。工厂白色的圆柱形仓库和黑色的船体,以及露天港口里终日任凭海风吹打的钢材和涂着厚漆的烟囱,一部分已登陆歇息,另一部分则几经飘洋过海而亲密无间地挤在一起。在这里,海成了全身寸断的闪光金蛇。
  港口对面群山的远处,富土山从云层中探出些许峰顶。那飘忽不定的云层中的白色山顶,看上去恰似白色的尖角岩石被抛往云端。
  本多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三章
  信号站的基座是个贮水池。
  水泵从井里把水抽上来贮在这里,再通过铁管浇灌周围的塑料棚。帝国信号公司的人员看中了这座水泥高台,在上面建造了信号站木屋,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位置:从这里,可以及早观察到西边名古屋驶来和正面横滨驶来的任何船舶。
  原来四名信号员八小时轮班。后来一人长期病休,剩下三人便实行二十四小时轮班制。一楼为不时从港区事务所前来巡视的所长办公室,二楼这间三面环窗的八张草席大的木地板房间,便是轮流值班用的单人工作场所。
  窗口内侧,三面都是固定的木桌。朝南和朝港口的东面分别安有30倍和15倍的双筒望远镜。东南角立柱那里,安有一台一千瓦投光仪以为夜间发信号之用。西南角工作台上有两部电话机,另有书架,地图,搁物吊板上分类放有信号旗,而北角有做饭和休息设施,这就是房间里的一切。此外,东边窗前可以看见高压线,白色的电瓷瓶同云色融为一体。高压线从这里一直向下伸到海边,在那里同下一座铁塔搭接后再往东北迂回,到达第三座铁塔之后,沿海岸线连接逐渐变小变矮的银色角楼,朝清水港蜿蜒开去。从此窗口望去,第三座铁塔成了恰到好处的目标。大凡有船从铁塔下驶过,便知其即将进入包括码头在内的3G水域。
  直至今日,船也仍须以肉眼确认。只要货物的轻重和大海喜怒无常的性格主宰船的航行,船就将依然故我,不会失去19世纪赴宴客人或提早或迟到的浪漫派气质。这就需要进行观察,以便准确地通知海关、检疫站、引水员、装卸人员、餐厅和洗衣店,使他们知道开始准备的时间。何况两艘船争先入港,而需决定所剩惟一泊位的时候,就更须有人在某处观察清楚,公平地决定先后顺序。
  阿透从事的便是这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