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75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4:52      字数:2009
  在那暗淡的灯光中,交织在一起的肢体,在眼前的床上蠕动着。白皙而丰满的肉体与浅黑的肉体,头的方向相反,姿态可谓放纵之极。那是极自然的姿势,心灵与肉体相接合,酿出爱的脑髓,由脑髓极力接近最远的部分以求得均衡,在那里亲自品味自己酿出的酒。乌黑的头发与同样乌黑的毛交织在一起,纠缠在一起,脸颊上的散乱鬓发,成了爱的象征。光滑的大腿与绯红的脸颊紧贴在一起,柔软的腹部犹如月夜的海滩,静静的起伏着。听不见准确的声音,但似欢似悲的欷觑遍及全身。彼此尚顾及不到的乳房,乳头天真烂漫地朝着光线,时时发出闪电般地震颤。深沉的夜包裹着乳晕,那使乳房震颤的遥远的逸乐,表示肉体的许多部位仍处于疯狂的孤独中。急切地想要更加亲近、更加紧密、更加融人,却难以尽情。那一头,庆子染红了指甲的脚趾,忽张忽阖,像是踩到了滚热的铁板似地扭动着趾头,结果不过是在践踏那空寂而微明的空间而已。
  那个房间虽然也充满了山区的凉气,但本多感到窥视孔的那边却像是火炉膛,而且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炉。遗憾的是月光公主背向着这边。白天仔细观察过的那脊沟中,汗水静静地流淌,不久溢出沟外,滴在下边黑暗的侧腹部。他似乎嗅到的刚刚打破外壳的热带水果果肉的浓烈香味。
  庆子像要骑在上面似地,稍微挪开身子,公主把伸进庆子光滑的双腿之间的脑袋抬起,露出了乳房。公主右臂抱着庆子的腰,左手缓缓地抚摸着庆子的腹部。本多听见夜晚的波浪间断地舔着岸边礁石似的声音。
  本多十分惊愕,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恋爱因对方的背叛而已告终结。因为他初次看到月光公主的真挚之情是多么美好。
  月光公主仰面而卧,闭着眼睛,额头埋在庆子时而痉挛的腿间,本多看见,从月光公主紧闭着的眼睛的长睫毛里,一串泪珠滚动着流到脸颊。一切都在无限的波动之中奔向闻所未闻的绝顶,为达到那谁也梦想不到的可望不可及的至高无上的境界,两个女人在拼力合作。本多看见那稀有的绝顶,像是一顶灿烂夺目的王冠,浮现在混沌的空中。那是俯视蠕动着的两个女人而悬着的暹罗式圆月王冠,大概只有本多的眼睛才能如梦如幻地看到。两个女人交替着时而仰起身子时而瘫软在喘息与汗水中。在那似乎唾手可得又无法企及之处,王冠凛然地悬浮着。
  那梦想的顶点,那梦幻般的金色境界展开之时,情景突然一变,本多看见这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女人现出苦闷之相。肉体剧烈抖动着,紧皱着眉头,似乎那火热的身体痛苦万分地想从灼热的物体中挣脱出来,但是没有翅膀。它不停地从束缚、从苦恼中逃脱的徒劳的动作着,而肉体牢牢地拉住它,恍惚的精神在劝慰它。
  月光公主美丽的黑乳,汗水淋淋。右乳被庆子的身体压得变了形,抚摸着庆子腹部的左手握着那直挺挺的喘息着的左乳。乳头在颤动的坟头上打盹,汗水为这新鲜的红土坟头增添了明亮的雨的光泽。
  此时,月光公主似乎忌妒庆子的腿的自由活动,要把那腿据为已有,她高举起左臂,抓住庆子的腿,像是断了气也无妨一般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庆子那威风凛凛的白腿,完全盖住了公主的脸。
  月光公主的腋窝露出来了。左侧乳头的左边,一直隐在臂下看不到之处,在那暮霭般的褐色肌肤上,宛如昴星的三颗小黑痣,赫然可见。
  本多受到了万箭穿心般的一击。
  他从窥视孔缩回脑袋,正要离开书架。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本多回头一看,只见穿着睡衣的梨枝站在背后,目光严厉,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在做什么?我早知道会是这种勾当。”
  本多向妻子指指自己汗湿的额头,却没有丝毫忸怩,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黑痣。
  “你看看吧,那黑痣……”
  “你是说让我看看吗?”
  “看看吧,果然不出所料。”
  梨枝在体面与好奇心之间踌躇良久。这时本多满不在乎地来到向外凸出的窗边,坐在那里的长椅上。梨枝把头伸向窥视孔。看不到自己窥视姿势的本多,觉得妻子那种卑鄙的姿势,真是不堪入目。但是不管怎样,夫妇总算是殊途同归了。
  隔着纱窗望那云中之月。在光晕环绕的云彩里,月光向四外倾泻。朵朵云彩相连,气象万千。星星寥寥可数,在扁柏林的上方有一颗闪着强光。
  梨枝窥视之后,打开室内的灯,喜形于色。
  梨枝走到窗前,坐在长椅上。她已经没有了怨恨,压低声音温柔地说:
  “真叫人吃惊啊。……你早就知道吗?”
  “不,我也是才知道。”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果然不出所料’吗?”
  “你理解错了,梨枝。我说的是黑痣。你过去翻过我东京的书房,看过松枝的日记了吧?”
  “我哪会翻你的书房。”
  “翻了也无所谓。我是问,你看过松枝的日记吧?”
  “啊,别人的日记,我不感兴趣,不记得了。”
  本多让她去寝室取雪茄烟,梨枝立即照办,甚至用手掌遮着纱窗的风给他点火。
  “松枝的日记里写着有关转世的标志。你看见了吧,公主左边腋窝的三个黑痣。那黑痣本来是松枝身上的。”
  梨枝对本多的话不置可否,大概认为那是丈夫的遁词。本多想和妻子共同回忆,又追问:
  “嗯?看见了吧,那黑痣。”
  “嗳呀,怎么说呢?看见了比黑痣更惊人的事。人哪,真是不可理解呀。”
  “所以月光公主是松枝的转世……”
  梨枝用怜悯的眼神凝视着本多。这个相信自己的病已经治好的女人,又要做一个给别人治病的人,这不是很自然的吗?这个确信粗野的现实的女人,也想让丈夫尝一尝像海水刺激皮肤似的那种粗野的味道。梨枝虽然也有过改变自身的欲望,但当她认识到,即使自己不变,只用眼睛看也可以看见世界在变,她就觉得还是相信现实才是明智的。那么,这时的梨枝,已经不是从前的梨枝了。她有些藐视丈夫的世界。其实,她还不了解,由于她这一看,自己就成了丈夫的同谋。
  “你说什么转世,傻话。我不想看什么日记。现在总算平静下来了。你这回也该清醒了吧。我呢……我被一个完全错误的估计折腾得好苦,一直跟一个幻想较劲。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很累……不过,总算还好,以后再没什么烦恼的事了。”
  夫妻二人坐在长椅的两头,中间放着烟灰缸。恐怕梨枝着凉,本多关了玻璃窗,雪茄的烟雾在灯光下弥漫着。两个人相对无言,但与白天的沉默完全不同。
  此刻本多想到,如果由于看到了令人厌恶的事,能使两颗心结合在起来,他和梨枝也能像世上的许多夫妇那样,把自己的道德之端正,像洁白的围裙一般挂在各自的胸前,每日三次坐在餐桌前,得意地填满肚子,有权利藐视不伦不类的事情,这有多好啊!然而,事实上两个人已成为有窥视癖的夫妇。
  但是二人的所见并不相同。本多发现了实质,而梨枝发现的则是虚妄。共同的只是两人走过的这段路程,除了给他们留下了至今尚未恢复的疲劳外一无所获。今后剩下的只是两个人互相安慰了。
  最后,梨枝打了个能够窥见地狱最底层般的大大的哈欠,一边拢着鬓发,用词得体地说:
  “喂,我们还是考虑收个养子吧。”
  在这一瞬间,死亡已从本多的心中飞走。本多现在已经有理由相信自己或许是长生不死的。他抹去粘在嘴唇上的雪茄烟叶,坚决地说:
  “不,还是两个人过日子好。没有后代最好。”
  本多和梨枝被激烈的敲门声惊醒,闻到浓烟味。
  “着火啦,着火啦!”一个女人在大声喊叫。夫妇俩手拉手跑到门外,二楼走廊已是浓烟滚滚,来报信的人不知去向。夫妇俩用袖口捂着嘴迎着浓烟跑下楼梯。闪闪发光的是游泳池的水,不管怎样赶紧到游泳池去最保险。
  来到露台,向游泳池望去,庆子在那边搂着月光公主在呼喊。虽然没有开灯,但从游泳池里的投影,清楚地看到房屋各处都已起火。披头散发的庆子和月光公主都穿着带来的睡袍,这使本多很惊讶。而本多和梨枝穿的是睡衣。
  “被烟味呛得咳嗽起来,所以才醒的。那是从今西的房间起的火。”庆子说。
  “刚刚敲门的是谁?”
  “是我……我也敲过今西先生的门,可是他没起来。真糟糕。”
  “松户!松户!”
  本多大声招呼沿着游泳池跑来的松户。
  “今西、椿原很危险啊。你能去救他们吗?”
  二楼上,熊熊的火焰夹杂着白烟从今西房间和庆子房间的窗户涌出来。
  “不好办啊,先生。”司机慎重地想了好一会儿回答,“已经晚了。他们怎么没逃出来呢?”
  “多半是安眠药吃多了。”
  庆子在旁边说。月光公主听了这话,伏在庆子胸前哭起来。
  突然火焰腾起,好像是房盖塌了。火舌在空中乱蹿。
  “这水,有用吗?”
  本多望着似乎摸一下都会烫手的被火焰映得通红的游泳池水,说了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是啊。救火已经来不及了。客厅里有贵重东西。或许洒些水为好。我去取水桶吧。”
  松户征求着主人的意见,仍然没有任何行动。
  本多已在考虑别的事情。
  “救火车还没来?现在几点了?”
  谁也没带表,手表都扔在房间了。
  “4点过3分,天快亮了。”松户说。
  “你真行,居然没忘了戴表。”本多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时候也没忘挖苦人,说明自己已经镇静下来了。
  “多年的习惯,总是戴着手表睡觉。”
  连裤子也穿得整整齐齐的松户回答说。
  梨枝木呆呆地坐在合上的阳伞旁边的椅子上。
  本多看见月光公主从庆子胸前抬起了头,慌忙掏着睡衣的兜,拿出一张照片。照片正面被大火映得更加很亮,本多不经意地看见那是坐在椅子上的庆子的全裸照。
  “太好了,这个没烧掉。”
  月光公主微笑着仰望庆子,火焰照亮了她雪白的牙齿。准确的记忆功能,使本多从错综复杂的回忆中,想起这照片正是那天月光公主在克己闯进她卧室之前,看得出神的秘密照片。
  “傻瓜。”庆子娇媚地搂住她的肩膀问道,“戒指呢?”
  “戒指?哎哟,忘在房间里了。”
  本多听见月光公主肯定地说。
  二楼边上的窗户,将出现浑身是火的人影,将凄厉地呼喊吧?本多陷入这恐怖的想像之中。现在那里确实在发生死亡,或许可以说死亡过程已经完结。或许由于这个缘故,尽管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火灾却给人以深深的静寂之感。
  焦急盼望的救火车仍无踪影。本多想起可以使用正在翻盖的庆子家的电话,就让松户跑着去,给二枚桥的御殿场消防署挂电话。
  大火包围了整个二楼,一楼也灌满了烟,可是风恰好从西北的富士山方向吹来,所以烟并没有刮到游泳池,相反地黎明前的寒气侵袭着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