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66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4:52      字数:2460
  本多深知,自己的肉欲与认识欲完全平行重叠,是难以忍受的,如果不把二者分开,就没有产生恋情的余地。一枝蔷薇,怎能在相互纤缠着的两棵丑陋的大树间发芽呢?无论是讨厌的认识欲,还是带有58岁的腐臭味的肉欲,这两棵树都垂挂着厚颜无耻的气根,恋情怎么能像寄生兰似的在那上面开花?……月光公主必须存在于他的认识欲的远方,并且只需要同他不能实现的欲望发生关系。
  “不在”才是恋爱最佳对象。难道不是吗?这才是他恋爱的惟一优质原料。如果不是“不在”,那么,认识这个夜行兽就会立即瞪大眼睛,用它的爪牙把一切撕碎。它咬住未知,把一切都化为既知的尸体,然后再将其放进停尸场——这种认识上的可怕而无聊的疾病,在印度不是曾一度被治愈了吗?逃到认识的尽头,只剩下一株蔷薇,为使它摆脱认识的眼睛,就要伪装成已知,让它呆在满是尘土的黑檀木搁板的深处,加上锁,把它隐藏起来。印度,还有贝纳勒斯所教导他的,不正是如此吗?本多已搞了这种作业,锁是他亲自上的,所以他不亲自打开,这是他意志的力量使然。
  过去清显被绝对的不可能所吸引而违背了人伦。本多与清显相反,为了不悖人伦,他设置了不可能。因为如果他坏了人伦,那么美在这个世间就再也没有存在的余地了。
  ……本多想起了那一天早晨的舒畅。就是公主失踪的那天早晨。
  本多的心虽然被不安所支配,但他还是喜忧参半的。当他发现公主不在房间后,并没有马上惊慌失措地去叫克己,而是着迷地在那个房间里到处品味失踪公主的留香。
  那是个异常晴朗的早晨,床铺乱七八糟的。从床单的细褶上,可以看出月光公主烦恼时辗转反侧的热乎乎的身体痕迹。本多从波浪起伏的毛毯下,捡到一根弯曲的毛。那刚好是一匹非常可爱的野兽在那里叫过苦之后的窝。本多察看了枕头的洼坑,看那里有没有公主透明唾液的痕迹。枕头洼陷的形状是纯真的。
  然后他才去告诉克己。
  克己的脸色苍白了。本多毫不费力地就把自己方才没有任何惊恐的表现掩盖过去了。
  两个人分头去找。
  如果说那时本多没有幻想过公主的死,那是谎言。虽然他觉得那种事情可能性极小,但是,死也在那梅雨期的清晨,在浪费了的咖啡的芳香中漂荡着。有一种悲剧性的东西,像细密的银边一般包围着那个早晨。那才是本多梦想着的宠爱的证明。
  他口是心非地对克己说,应该给警察局打个电话。说完,欣赏地看着克己那警觉的神色。
  他们先走上露台,俯视积满雨水的游泳池。他战战兢兢地想,公主的身体是否在映着青空的池中躺着呢?由这现实的世界踏进非现实的世界竟是如此的容易,现在他感到隔开这两个世界的玻璃已经粉碎了。这个早晨,人世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死,杀人,自杀,甚至世界的毁灭,都会发生在这无边无际的明媚风光里。
  本多和克己从湿漉漉的草坡向溪流走去的时候,以迅速的想像力想到,由于自杀事件和丑闻成为报纸的题材,自己从前的社会名誉,就要轰然崩溃了。想到这些,喜悦油然而生。然而这是非常愚蠢的夸张。因为事件仅是围绕着克己与公主发生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本多窥视孔的事。
  前方是久违的富士山。已是夏季的富士,它将雪的衣襟高高地卷起,沐浴着朝阳的土色像被雨打湿的砖瓦一样红得耀眼。
  他们看见了溪流,也看见了柏树林。
  走出家门时,本多要求克己和他一起到邻居庆子家去看看,或许庆子在家。但是克己坚决不肯,他提出自己要乘车向车站方向沿途寻找。克己非常害怕和他舅母见面。
  这么早按说不合适去庆子家,但是特殊情况也没办法。本多按了门铃。不料庆子已经化好了妆,穿着绿色连衣裙,披着对襟毛衣,跟往常一样出来接待本多。
  “早晨好。您是来找公主吧?今天早晨天没亮就跑到我家来了。正睡在杰克床上呢。幸亏杰克不在,不然的话,就要闹得不亦乐乎了……她好像很激动的样子,所以我给她喝了些甜酒,让她睡了。可是我也睡不着了,就起来了。好吓人哪……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一句也没说。去看看她那可爱的睡脸吗?”
  从那以后,不但公主,连庆子也杳无音信了。本多忍了又忍,他想,恐怕再也见不到公主了。
  他等待自己的体内生出真正的疯狂来。
  理智因情况不同,可达到焦躁的极限。正像“狂言”《钓狐》中的老狐狸,虽然深知陷阱的危险,却终于朝诱饵疯狂扑去那样,结果经验与知识、精熟与老练、理性与客观等所有的能力,不仅全部失效,而且这些东西的积累,还会不由分说地把人推向莽撞。本多在等待这一瞬间的到来。
  就像少年等待自己的成熟,58岁也必须等待自己的成熟,而且是走向悲惨结局的成熟。在11月的干枯的灌木丛中,树叶已掉光,树下的杂草都枯死了,在步履蹒跚的冬日的阳光下,那里像是一块干得发白的净土。本多就好像是枯草中的一个红色的王瓜,孤零零地一心等待着走向悲惨结局的成熟。
  自己实际追求的东西,是像火焰那样的无分别呢?还是死呢?本多的年岁使他难以辨别。在那里,在自己所不知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正在缓慢而慎重地准备着。已经存在于未来的惟一的东西,就是死。
  一天,本多到丸大厦的事务所去,听到青年职员为私事悄悄打电话的声音,强烈的寂寥感涌上了他的心头。那显然是女人打来的电话。青年职员一边留心周围的人,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应答着,但本多仿佛清楚地听见了那女人情趣盎然的声音。
  大概两个人之间有默契,所以用事务性的词语互通心声吧。那个青年很爱梳理那头蓬松的头发,他那讨厌的眼神和傲慢的嘴唇,与律师事务所很不相称,本多产生了把他解雇的想法。
  在东京,要想打电话找到一天到晚忙于午餐、鸡尾酒会、晚餐招待会的庆子,最好的时间就是上午11点。刚听那青年职员打电话的本多,觉得在这窄小的事务所不便大声地打私人电话,于是他说去买东西,走出了事务所。
  丸大厦一楼的商店街,是战前的东京剩下来的少数地区之一。本多喜欢在这里逛领带店,或在纸店选购书法用纸。战前派头十足的老绅士们,在雨后非常光滑的马赛克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走着,寻找便宜货。
  本多给庆子打公共电话。
  庆子跟平时一样,半天不过来接电话。她肯定在家,所以本多想像她对电话置之不理,正对着镜子的那种悠然自得的姿态,尤其是她在出去吃午餐之前已选好了衣裳,现在正穿着一件衬裙化妆时那丰腴的后背。
  “让您久等了,请原谅。”来接电话的庆子,用悠扬甜美的声音说,“好久不见了,您好吗?”
  “还可以。什么时候能请你一起吃个便饭吗?”
  “啊,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您想见的不是我,是月光公主吧?”
  本多一时语塞,想等庆子下命令。
  “那次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不过,我这里当然是没有她的音信,你见过她吗?”
  “没有,从那以后就断了音信。不知她怎么了,不会是因为要考试吧。”
  “那姑娘好像不那么用功吧。”
  本多为自己讲话如此镇静而吃惊。
  “总之您是想见她吧。”说到这里,庆子好像在考虑什么似地停下来。这一停顿给他的感觉,好像是上午从窗户射入寝室的光带中,飘舞着香粉一样。本多知道庆子这并不是装腔作势的女人,他怀着希望等待着。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月光公主跑到我这里来,说明她完全信任我。所以,以和我一同出席为条件,由我去请她,我想她肯定不会拒绝的。这样好吗?”
  “瞧你说的,这正是我想拜托你的。”
  “本来我想只让你们两个人会面,可是眼下还不行。……那么,我往哪儿给您回话呢?”
  “给事务所打来吧,以后我每天上午都肯定在事务所。”
  本多说完,放下了电话。
  从这一瞬起,世界全变了。本多想,自己怎能受得住下小时,下一天的等待啊!接着,他在心中打了一个小小的赌:如果公主能照样戴着绿宝石戒指来,就表明她已经饶恕了本多;如果不戴,就说明还没有饶恕他。
  第三卷 晓寺 第四十章
  庆子的家在麻布区的高台,到达正门前停车坪的甬路很长。它是从前庆子的父亲为纪念布雷顿建造的,正面呈弧形。本多在六月末的一个炎热的下午,应邀去她家喝茶,一走进这所宅第,好像又回到了战前的日本。
  宅邸经受过台风,又经受过雷雨,突然迎来了梅雨季节中少有的阳光。前庭寂静的小树林中,萦绕着人们对一个时代的回忆。本多觉得自己就要进入使他怀念的音乐中去了。这种在废墟中孤零零地残存下来的宅邸,如今已成为更具特权的,含有罪过与忧愁的东西。如同被时代淘汰下来的思想,经过若干时日后,又骤然增添了风趣。
  庆子在请柬中并未提及本多曾拜托她的和月光公主见面一事,只是公式化地写着:“为庆祝敝宅解除征用举行茶会。”本多带着花束,溜溜达达出了门。宅第被征用期间,庆子和母亲两人一同住在原管家住的厢房里。她还没在东京的家里招待过客人。
  戴着白手套的侍者出来迎接本多。圆形大厅里有高高的球形天棚,大厅的一侧是画着仙鹤的杉板门,另一侧是通向二楼的大理石旋梯。在楼梯半腰的昏暗转弯处,有一座向下俯视的青铜维纳斯塑像。
  狩野派风格的仙鹤画杉木门,向左右半开着,这是通向客厅的入口。本多进去一看,还没有来一个人。
  客厅有一排采光小窗。窗玻璃全打磨成古色古香的花纹,异彩纷呈。室内,壁龛式的墙壁上画满了金色的云层,悬挂着细长的条幅;桃山式的方格顶棚上垂着枝形灯;茶几和椅子都是路易十五样式的华贵古董;各种图案的刺绣椅罩,组成了华特欧宴乐图的画卷。
  一股熟悉的香水味儿从正在欣赏室内摆设的本多身后飘来。回头一看,是庆子站在那里。她穿着一套时髦的双件套茶绿色捻线绸长裙。
  “您看,全都是过时的宝贝吧。”
  “多么典雅呀,是精美的日欧和璧啊。”
  “这都是我父亲的嗜好。不过,您没想到保存得这么完好吧?被征用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为了不让乱七八糟的人住进来,把房子糟蹋了,我东奔西走,费尽了心思。最后是做了军方的高级宾馆,这才保持了原样退还给我们。这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有我童年的回忆。没被俄亥俄的乡下佬们给糟蹋了,真是万幸。今天就是想请您来看看。”
  “那么,客人呢?”
  “都在院里呢。天气虽热,风倒挺凉爽。您不出去吗?”
  庆子只字不提月光公主。
  打开屋门,走上了通往院子的石径。在草坪的大树萌下,放着藤椅和小桌。白云美丽如画,女人们五颜六色的衣衫,在碧绿的草坪上光彩照人,她们帽子上的花朵在抖动。
  走近一看,几乎都是老太婆,男人只有本多自己。庆子把他介绍给女人们时,他感到很别扭。每只浅粉色的满是皱纹,长着老年斑的手指一伸过来,本多就犹豫一次。自己的心被这么些难看的手压迫着,就像是满载大堆干果的船舱,不由得阴郁下来。
  西洋老太婆们,背后的拉锁开了也没察觉,仍扭动着粗腰,尖着嗓子笑着;在她们洼陷的咄咄逼人的眼窝里,装着不知在望何处的蓝色或褐色的眼珠;发音时,大嘴张得能看见扁桃体,起劲地谈着一些无聊的事,不时用修剪过的指甲,猛地抓起两三片小而薄的三明治。其中一人忽然对本多说她离过三次婚,还问本多,日本人也爱离婚吗?
  有些客人为了乘凉而进了树丛,在树荫下的小路上散步,隔着树叶可以隐约看见她们华丽的衣裳。其中有两、三个人来到了树林的入口处。走在中间的正是月光公主,两个西洋女人一左一右簇拥着她。
  本多的心像是跌了一跤似的狂跳不已。就要这样,就要这样,这心跳太宝贵了!由于这心跳,人生不再是固体,而变成了液体,甚至变成了气体。光是发生了这种反应,本多已经觉得赚了。方糖在这心跳的瞬间溶入了红茶,所有建筑都变得希奇古怪,所有的桥梁都变得像软糖,人生和闪电、丽春花的摇曳、窗帘的飘动成了同义语,……极端利己的满足与宿醉般不快的羞耻相交织,使本多一下子神情恍惚起来。
  夹在两个高大老妇人之间的月光公主,穿着粉红色无袖连衣裙,姿态优雅地从林荫中走出,沐浴在日光下的那头黑曜岩般光亮的披肩发,使本多想起了在挽巴茵游玩时的幼年公主,想起了她被老女官们伺候时的情景。这一切对本多来说,不啻是双重的喜悦。
  不知什么时候,庆子来到了本多身边。她附耳低声道:“怎么样?我很守信吧。”
  本多内心产生了儿女之情,总是仰赖着庆子,如果不靠着她,就不能应付这眼前的局面,这使本多一阵心寒。月光公主朝着这莫名其妙的恐惧,微笑着一步步地走过来。本多想在她走近之前镇静下来,可是随着她的走近,自己的恐惧也越来越厉害,舌头也不听使唤了。
  “您装得若无其事就行了。御殿场的事还是不提的好噢。”庆子又作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