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38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4:19      字数:2187
  第三卷 晓寺 第七章
  旅程从海路进入加尔各达,从加尔各达乘了一整天的火车,来到相距678公里的贝纳勒斯。再由贝纳勒斯乘汽车到蒙格西米,又坐两天的火车去曼莫德,从曼莫德坐汽车去阿旃陀。
  10月上旬的加尔各达正值一年一度的杜尔迦节,热闹非常。
  在印度教万神殿中最受欢迎的,尤其在孟加拉邦和阿萨姆邦最受崇敬的迦梨女神,与她的夫君毁灭神湿婆神一样有无数的名称和化身,杜尔迦就是其化身之一,但她是较为温和的女神,不像迦梨那样充满血腥气。大街上到处都摆设着杜尔迦的塑像,她与水牛神搏斗的英姿,那倒竖的柳眉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入夜后,她的轮廓清晰地伫立在通明的灯火中,接受着人们的膜拜。
  加尔各答是迦梨女神庙的所在地,是信仰迦梨的中心地区,每逢节日各个寺院更是热闹非凡。本多马上请了三个印度人作导游,去参观寺院。
  迦梨的真身是夏库泰,夏库泰是精力的意思。这大地母神将全能女神的画像以母性的崇高,或以女性的妖冶,或以令人恐怖的残暴姿态分别赋予世界各地的女神,使她们更富于神性。迦梨以死亡和毁灭的形象出现(这大概是夏库泰的本性),她代表瘟疫、天灾等给世上的生灵带来死亡和毁灭的自然力量。她身体漆黑,血盆大口,龇着獠牙,颈上挂满骷髅和人头,在瘫倒的丈夫身上狂舞。这嗜血的女神,为了解渴,会招来瘟疫和天灾。因此,必须不停地奉献牺牲来安抚她。据说一只老虎的牺牲可以给女神止渴一百年,一个人的牺牲可止渴一千年。
  本多在一个下着雨的闷热的下午参观了迦梨女神庙。
  寺院门前,湿漉漉的人群和混在其中乞求施舍的乞丐们互相拥挤着,院内非常狭窄,正殿前站满了人,大理石基座上的高大的神殿四周,人们拥挤得没有立锥之地。被雨淋湿的大理石格外洁白,可无数双脏脚的踩踏,和从额头掉落的朱砂,这些黄褐色和朱红色而脏得不成样子。这简直就是渎职的狼籍,而人们仍然如醉如痴地拥挤着。
  一位僧人从寺内伸出长长的黑手,给每个献了香典的信徒的额头涂上圆圆的朱砂点儿。人们为此而争先恐后,有位妇女的蓝色纱丽被雨湿透,贴在身上,清楚地勾勒出了她的脊背至臀部的轮廓,一个男人穿着白色麻衬衣,黝黑肥硕的脖子堆出了褶皱,他们全都向着那僧人染红了的黑指尖雀跃着、乞求着。这些跃动,这些狂热使本多想起了波伦亚折中派画风的一景——安尼伯·科拉奇的《圣罗柯的布施》中描绘的群众的欢跃。光线昏暗的寺庙内,摇曳的烛光辉映着吐出血舌,颈挂人头的迦梨女神像。
  本多跟随导游来到后院,这块地方大约不到一百坪①,雨水打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这里十分清净,有一对低矮的柱子好似门柱,下面是凹陷的石门槛,还有洗手池似的石围。旁边有个和它完全一样的,只是小一些。小的一对柱子虽然被雨淋湿,门槛的凹陷处还是淤积了血水,石板地上到处是血迹。据导游说,大的是水牛的牺牲台,还未使用。小的是公山羊的牺牲台,像杜尔迦这样的盛大节日时,要屠宰400只公山羊。
  从背面看迦梨女神庙(刚才由于太拥挤没有细看),只有基座是洁白的大理石,正中的塔和周围的拜殿都装饰着色彩绚烂的瓷砖,使人联想起曼谷的晓寺。精细的花卉图案以及对称的孔雀花纹,被雨水洗刷去尘埃,绚丽的色彩漠然地覆盖着脚下的流血。
  雨点稀稀落落地滴下来。空气在雨风的吹拂下,雾一般的闷热起来。
  本多看见一个没有打伞的妇女,走到公山羊牺牲台前,恭敬地跪了下来。这是位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给人以聪明而虔诚的感觉。她身上的深绿色纱丽已经湿透,手里提着装有恒河水的小铜壶。
  她把壶里的圣水洒到柱子上,点着了防雨的油灯,向周围撒下深红色的爪哇花。然后跪在血迹斑斑的石板地上,以额头抵柱,一心祈祷。在她忘我祈祷时,她额头上的吉祥痣从雨水濡湿的头发问露出来,像是她为自己做牺牲的一滴鲜红的血。
  本多忽觉神魂飘荡起来,体验到一种恍惚与厌恶相混杂的情感。在这一情感的支配下,周围的情景都模糊起来,惟独女人祈祷的姿态十分的清晰,清晰得令人恐惧。就在他已不能忍受这极至的清晰和厌恶时,女人突然消失了。他怀疑刚才的所见是否是幻觉,但显然不是,从敞开的粗铁蔓藤花纹的后门,他看见了女人远去的背影。只是刚才祈祷的女人和现在走远的女人之间,似乎有着无法连接的隔绝。
  ①坪:日本土地或建筑面积单位,约合3.3平方米。
  一个小孩牵来一只小小的黑山羊。小山羊的身上湿漉漉的,额头上点了祝福的红点。小孩向它身上洒圣水时,小山羊摇晃着头,后腿使劲尥着蹶子,极力想要挣脱。
  这时走过来一个衣服肮脏,留胡子的年轻人,从孩子手里接过小山羊,按住了小山羊的脖颈,小山羊拼命地嘶叫起来,蜷着身子退缩着,臀部的黑毛被雨淋得乱糟糟的。年轻人摁住小山羊,把它的头塞进牺牲台的两根柱子之间的枷锁中,将黑铁卡子紧紧卡住小山羊的脖子。小山羊蹶起臀部,连叫唤带蹬腿。年轻人举起月牙刀,刀刃在雨中闪着寒光。只见手起刀落,小山羊的头骨碌碌向前滚去,它瞪着眼睛,吐出惨白的舌头。留在柱子这一头的身子,前肢在颤抖,后肢还在猛劲蹬着蹄子,力量渐渐弱下来,就像快要停下的钟摆。羊的脖子里流出的血不算太多。
  年轻的牺牲执行人,抓起无头小山羊的后腿跑到门外去,把它挂在木桩上,快速地开膛破肚。年轻人的脚边还有一只无头的公山羊,它的后腿还在雨中抽动着,仿佛被噩梦缠住一般。……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干净利落,毫无痛苦的跨越了生死之界的一瞬,而正在做着的噩梦似乎尚未醒来。
  年轻人刀法极为娴熟,忠实地执行着这个神圣而又可鄙的程序。血点溅到他的脏衬衣上,他那双精神集中的眼睛大而深邃,“神圣”极其平常地从他那农夫似的大手中像流汗般滴落。对祭祀司空见惯的行人,一个个漠然地走过去。可见“神圣”不过是肮脏的手足在人们中间占据了一个位置而已。
  羊头呢?已经摆放在了门内的祭坛上,祭坛上面有个简陋的遮雨板。在雨中生着的火炉上撒了红花,在几片花瓣已烤焦的祭祀梵天的火宫旁边,七八只黑山羊的头摆成了一排,血红的切口宛如鲜红的爪哇花。其中之一就是刚才还在嘶叫的小山羊的头颅。在这些羊头后面,一个老太婆就像做针线活似的弯下腰,用黑黑的手指从开了膛的滑腻的羊身子里,专心地剥离着油亮的内脏。
  第三卷 晓寺 第八章
  前往贝纳勒斯的途中,本多一再地想起这祭祀的情景。
  这是在忙于做着某种准备的情景。牺牲的仪式并不会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而是有什么将要开始,仿佛向着肉眼看不见的,更神圣、更可憎、更高的地方架起了一座桥梁。那一系列的仪式似乎是为了迎接某位圣者的光临而铺出的一条红地毯。
  贝纳勒斯是圣地中的圣地,是印度教徒们的耶路撒冷。接纳了湿婆神道场喜马拉雅山溶雪的滔滔恒河,在此地弯曲成绝妙的月牙形,其弯曲之处的西岸即是古名瓦拉纳西的贝纳勒斯城。这是奉献给迦梨女神的丈夫湿婆的城市,是通往天国的主门。这里还是各地人们前往朝拜的目的地,是恒河以及豆他帕帕、基尔纳、亚穆纳、斯罗斯瓦提这五条圣河的汇合处。如果用这里的水沐浴,便可坐享来世之福。
  《吠陀》中关于水浴之惠有如下的诗句。
  “水乃仙丹良药。
  可除去疾劳,
  可增添活力。
  水乃万灵仙草,
  可医治百病,
  可清除邪恶。”
  另有一首:
  “水可长生不老,
  水可护体强身,
  水可驱除疾患,
  勿忘水之威力,
  水乃身心之药。”
  正如诗中所颂扬的那样,以祈祷净化心灵,以水清洁身体的印度教礼仪,在贝纳勒斯的各个阶梯浴场达到了极至。
  午后到达了贝纳勒斯,本多在旅馆里放下行李,洗浴之后,马上要求旅馆给安排导游。尽管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但不可思议的勃勃生气,使本多处于躁动不安的状态中,窗外洒满令人烦闷的夕阳残照。恍惚觉得跃人其中,能立刻捕捉住神秘似的。
  贝纳勒斯是极其神圣的城市,同时也是极其肮脏的城市。日光仅能照射到狭窄小巷的房檐上,小巷两边摆出了各种小摊,以及糖果店、算卦屋、面粉店等等,充斥着恶臭、湿气和疾病。从这儿穿过去,来到河边的石砖地广场,从全国各地来朝拜的,等死的麻风病人成帮结伙地在广场两边蹲着乞讨。广场上有许多鸽子,午后5点的天空是灼热烤人的。乞丐跟前的白铁皮罐子底儿上只有几枚铜币。一个麻风病人的一只眼睛溃烂着,向上伸着失去手指的手,就像被修剪了的桑树。
  这里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残疾人,以及蹦跳着走路的侏儒。他们的肉体就像欠缺共同符号的,未解读出来的古代文字般的排列着。这些并非由腐败或堕落所导致的,看似奇形怪状的形体,依然以活生生的肉体和热气,呼出可憎的神圣的东西。成群的苍蝇像搬运花粉似地搬运着血和脓,每只苍蝇都很肥,发出绿荧荧的光。
  在通向河边的道路两旁,搭起了画有鲜艳圣纹的大帐篷,在听讲的人们身旁,放着裹着布的尸体。
  ——切都浮游着。众多最露骨最丑陋的人的肉体实像,与排泄物、病菌、尸毒一同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从现实中蒸发出来的热气那样漂浮在空中。贝纳勒斯是一条越华丽越显得丑陋不堪的地毯。有1500座寺院,寺院的朱红柱子上各种性交姿势的黑檀雕刻,终日高声诵经的等待死期的寡妇们的家,居民,来访者,将死者,已死者,浑身疮痍的儿童,叼着母亲奶头死去的孩子们……贝纳勒斯就是这些寺院和人们夜以继日地无比喜悦地悬挂在天空的一块喧嚣的地毯。
  广场朝向河流铺设了斜坡,行人很自然地被引向阶梯浴场“十马牺牲”。传说那里是创造神布拉玛献上十匹马作为牺牲的地方。
  这滚滚流淌的黄土色河流就是恒河!在加尔各答,被虔敬地存储在黄铜小壶里,洒在信徒额头上的点滴圣水,竟这样在眼前的大河里澎湃奔腾。简直是神圣而难以置信的飨宴。
  在这里,无论是病人、健康人、还是残疾人、濒死的人都毋庸置疑地充满了黄金般的喜悦之情。连苍蝇蛆虫都沾了喜悦而肥胖。印度人特有的严肃而煞有介事的表情中,充溢着与无情难以分辨的虔诚。本多不知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理智溶人这酷热的夕阳、以及这充满恶臭的瘴气般的河风中去,如何才能投身于这由祷告的唱和声、钟声、乞讨声、病人的呻吟声密集编织成的热烘烘的毛织物般的傍晚的空气中去呢?本多害怕自己的理智会像揣在怀里的匕首,刺破这块完整的织物。
  关键是得抛弃理智。从少年时代起,本多就把理智的锋刃作为自己的职责,虽然几番转世突袭使它卷刃,却仍保存至今,但是现在只得悄悄把它扔在这充满汗臭、病菌和尘土的人群中了。
  阶梯浴场上竖着无数个蘑菇似的遮阳伞,供沐浴的人们歇息。日出时是沐浴的高峰,现在是傍晚,所以见不到什么人。导游走下河边,跟小船上的船夫谈价钱。夕阳像烙铁似地烤着脊背,等候着的本多觉得时间似乎无限的漫长。
  小船载着本多和导游渐渐离开了岸边。在恒河西岸遍布的浴场中,十马牺牲浴场大体位于正中。参观浴场的船只先南下,看过十马牺牲以南的浴场后再北上去看十马牺牲以北的浴场。
  恒河西岸如此的神圣,而东岸则相反,甚至传说住在东岸的话,死后会投生为驴,所以遭人忌讳。从远处望去,是一片低矮的绿色灌木丛,一座房子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