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80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2:50      字数:2529
  我认为,这才是学习历史的意义之所在。因为不论在哪个时代,当代的事物映入到个人眼睛里的范围都是有限的,因而把握它的全貌也是非常困难的。只有这样参考和借鉴历史的全貌,生活在当代每时每刻的局部世界的人们,才有可能通过时隔久远的历史来观察整体世界,并因此而得以匡正自己的一管之见。这就是当代人对历史所拥有的一种令人高兴的特权。
  学习历史,决不是援引过去的局部特殊性,来使现代的局部性的特殊事物正常化。也不是从过去某一时代的拼画玩具中,取出一定形式的模块,再套用在现代的某一局部上,然后再大喝一声“快哉”。那只是把历史当作玩具,当作孩子们的游戏。我们应该知道,昨天的纯粹和今天的纯粹不论如何相似,它们的种种历史性条件却不尽相同。假如你想找出纯粹之间的类缘关系,就应该找到历史条件相同的、现代的“对立的思想”。这才是只占特殊极小部分的“现代的我”所应该采取的谦虚态度。在这里,历史问题在抽象中被舍去,而只把“纯粹性”这一人类的、超历史的因素当作研究对象。这时,同一时代所共有的历史性条件,也就仅仅成了方程式的定数。
  年轻人尤其需要避讳的,是把纯粹性与历史混同起来。我所感到的危险,正是你对《神风连史话》的倾倒。我认为,最好把历史始终作为整体来把握,把纯粹性看作为超历史性的东西。
  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和训诫,尽管这片苦口婆心可能纯属多余。不知不觉间,我也到了看见年轻人就想教训一番的年龄,虽然别人并没有让我这样做。当然,我是相信你的聪明才这样说的。对于不抱任何期望的青年,是根本没有必要这么长篇大论地提出忠告的。
  在奉纳比赛上,看到你那崇高的力量和纯真的热情,我只能赞叹不已。同时,对你的理智和钻研精神,我更是寄以厚望,衷心期望你遵守学生本分,努力钻研学习,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
  如果再来大阪,请务必顺便来我家作客,我随时欢迎你的光临。
  你有一位好父亲,我没有什么可挂念的,可如果你有了想不通的问题,需要找人商量时,我随时可以与你一起探讨,请你千万不要客气。
  专此
  本多繁邦
  终于读完这封长信后,少年叹了口气。他并不赞许信的内容,从头至尾反对这些内容。少年不明白,虽说他是父亲的旧知,可他毕竟身为高级法院的审判官,为什么会屈尊给一位只见过一面的少年写下如此周到而又吐露真情的长信。这是非常少见的。虽然少年并不赞同这封信的内容,却仍然被信中的直率和热情所感动。他还从未从要人那里得到过如此真诚的感情。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归根到底,本多先生一定也被那本书打动了。因为年龄和职业的关系,他对一切好像都小心翼翼。不过,本多先生无疑也是一个‘纯粹’的人。”
  虽然信中的内容与少年的感情相悖,可至少他没有从中发现污浊之处。
  尽管如此,本多又是多么巧妙地从历史中抽去时间概念,使其处于静止状态,把一切都变成地图了啊。难道审判官就是这样的吗?他所说的“全貌”这种某一时代的历史,不过是一张地图,一幅画卷,一个无用的废物罢了。少年认为,“这个人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日本人的鲜血,什么叫儒家学术的系统,什么叫志向!”
  少年回过神来时,令人昏昏欲睡的课程还在继续着。窗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教室里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正发育着的青年们身上散发出的浓烈酸味。
  总算下课了。少年的心境如同垂死的鸡挣扎一番后终于断了气似的平静下来。
  阿勋来到被雨水打湿了的走廊,井筒和相良正在那里等候着他。
  “怎么样?”阿勋问道。
  “中尉说,今天队里没有勤务,三点钟就能回到公寓①,那时公寓里很安静,可以从容地谈话。他还说,让我们在那里吃晚饭。”井筒答道。
  “那么,今天就不参加剑道练习了。”阿勋毫不犹豫地说。
  “剑道部长该不会说你吧?”
  “让他说去好了,他不敢开除我。”
  “口气真大啊。”戴着眼镜的小个子相良说道。
  三人一起往下一节课的教室走去。外语课三人都选修了德浯,因此大家同路。
  井筒和相良都很敬重阿勋。阿勋也让他们读了《神风连史话》,两人都深受感动。这本书今天正好从大阪被还了回来,阿勋打算把它再借给今天将要见面的堀中尉阅读。中尉不致于像本多审判官那样表现出回避的态度吧。“全貌”,阿勋想起刚才信里的词句,现出了淡淡的微笑。“那位审判官不敢接触灼热的火钳,只想碰一下火盆。可是火钳和火盆却是两种完全不同质的东西呀,火钳是金属的,而火盆则是陶瓷的。他虽然是一个纯粹的人,但却属于陶瓷派。”
  ①原文为“下宿”,是指提供食宿的家庭公寓。
  纯粹这一概念,是由阿勋提出来,渗透到另外两位少年的头脑和内心里的。阿勋在同伴中还提出了这样的口号:“向神风连的纯粹精神学习!”
  所谓纯粹,就是把花一般的观念,带有薄荷味的含漱药一般的观念,以及在慈母怀抱里撒娇一般的观念,直接转化为血的观念,砍倒邪恶的大刀的观念,从肩部斜劈下去时血花飞溅的观念,以及切腹的观念。在“樱花落英缤纷”之时,血淋淋的尸身随即化作飘逸着清香的樱花。所谓纯粹,就是把两种全然相反的观念随心所欲地进行倒换。因而,纯粹就是诗。
  阿勋认为,“纯粹的死”倒是更容易一些。他所感到苦恼的是,为了始终如一地保持纯粹,怎样才能做到“纯粹的笑”。无论怎样控制感情,有时也会为看见的一些无聊的事物发起笑来。比如路旁的小狗叼来一只木屐玩耍,他还能勉强忍着不笑,可看见它叼来一只特大的女式高跟鞋乱抡乱甩地玩耍时,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这种笑。
  “知道公寓在什么地方吧?”
  “知道,我来带路。”
  “中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定是个能够‘让我们去死’的人。”阿勋说道。
  第二卷 奔马 第十一章
  三位少年头戴镶有白线的学生帽,在六本木下了电车。他们撑起雨伞,在霞町附近转了弯,向通往麻布的三联队正门的下坡路走去。井筒指着坡下的一间房屋喊道:“就是那家!”他们随即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所怀疑是大地震①后幸存下来的陈旧的二层楼房。看上去庭院非常宽敞,却没有院门,环绕着院子的板墙直接连结着楼房正门。二楼套廊上紧挨着的六扇玻璃拉门,浮现出斜斜打来雨水的阴沉沉的天空。
  街道上空无一人。阿勋在坡上打量着这所被雨水淋湿了的房屋,心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印象,好像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所楼房。这座被雨水包裹着的二层楼房,像是一只细高的破旧碗柜在任凭雨水浇淋。庭院里一片葱绿,却疏于剪枝修整,远远望去,院墙恰似装满了绿色的垃圾箱。阿勋觉得,这所阴沉沉的房屋,好像曾与一种极其甘美的、从内心深处泛起的郁暗而又甜蜜的记忆有着某种关联。可细想起来,的确来过这里的那种神秘感也是很可疑的。可能小时候真的随父母来过这一带,而自己的感觉则建立在这种实际记忆的基础上。也有可能曾在什么照片上见过这座房屋。总之,他感到这所楼房恍如小巧的庭院盆景,完好地保存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重重迷雾里。
  阿勋猛地甩开像是被雨伞的阴影唤起的影子一般的思绪,冲到两位同伴前面,顺着满是泥水的陡坡往坡下跑去。
  他们在门前站下。细格子拉门的上方挂着写有北崎二字的门牌。门牌的木质已被风雨严重剥蚀,只残留着墨写的字迹。雨水甚至飘到了早已腐朽的门槛上。
  今天他们三人前来会见的堀陆军步兵中尉,是井筒的当军官的表兄给介绍的。说好要带两个朋友,特别是要带靖献塾塾长的儿子阿勋前来,因此中尉一定在热情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阿勋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神风连的一位血气方刚的青年,眼下正要去会见加屋霁坚,不觉心情激动起来。然而,现在早已不是神风连的那个时代了。阿勋清楚地知道,就像武土依仗着日本刀与明治政府军拼杀那样,敌我双方犹如棋盘上的棋子一般截然分明的时代,毕竟事过境迁了。但他也知道,武土的精神正潜藏在军队的内部,对于与重臣相勾结的军阀和军队中的“明治政府军”,这种武土的精神是深恶痛绝的。在这所陋屋中,正住着一个拥有强烈的武土道精神的人,宛若潮湿的森林中,紫金牛结出的一颗鲜红的果实。
  ①此处指的可能是1923年发生在日本关东地区的大地震。
  这时,阿勋完全失去了剑道比赛前的那种镇定和冷静。就要会见的这个人,也许会把自己强行拉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不过,在此以前,他对别人寄以的希望和理想,已经多次遭到过背叛。
  出来迎接的老人让三个年轻人不寒而栗。他从正门的阴影下现出了身子,高高的身躯弯曲着,满头的白发和凹陷的眼睛,仿佛正从天棚覆盖下来迎接客人,这副模样活像在深山里偶然遇上的折叠起飘逸的破翅膀的仙人。
  “堀中尉正等着你们哩,请到里面来。”
  老人把手放在膝头,像是在用手控制着脚步,往阴暗、潮湿的走廊挪去。从结构上看,这是一座普通的家庭公寓,可少年们却隐约感到,房屋的墙壁都渗进了皮革的气味,每天早晨和黄昏,三联队的军号声都会透过隔扇拉门浸润到房间里来。公寓里一片寂静,看来除了中尉,其他投宿的人都还没有回来。老人喘着粗气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登去,在中途歇下脚来向楼上喊道:
  “堀先生,您的客人来了。”
  “噢——”从楼上立即传来一声充满青春活力的粗壮回答。
  堀中尉的房间与隔壁的房间用墙隔断,约莫八铺席大小,除了桌子和书架外没有任何摆设,一看就知道是独身军人所住的简朴的房间。中尉已经换好了藏青地碎白花的和服单衣,腰上不经心地系着一条用整幅黑绉绸裁制而成的腰带,是个肤色浅黑的极平常的青年。他的军服整齐地用西服衣架挂在柱子之间的挂衣横木上,领章的红色和那上面3①字的黄铜色,是这个房间里惟一引人注目的色彩。
  ①表示三联队。
  “哎呀,快进来!今天中午值完了班,很早就回来了。”中尉威严而又爽朗地说道。
  他那只有很短发茬的光头上,透出一股雄壮的魂魄,双眼清澈、锐利。如果只看这身和服装扮,和地方上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可从藏青碎白花衣袖中露出的粗壮手腕来看,就会明白,这是一个经常操习剑道的人。
  “哎呀,随便坐。大爷,茶我们自己沏吧。”
  听着老人下楼梯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中尉稍稍欠了欠身子,伸手去拿装着开水的热水瓶,并且笑着说道:
  “别看这屋子像个闹鬼的凶宅,但无论这公寓楼,还是那老爷子,可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纪念物哩。那老爷子曾是日清战争①的勇士,在日俄战争期间开没了这家军人专用的公寓,这公寓出过许多杰出的军人。这么一所吉利的房子,租金又便宜,离联队也近,非常方便,因此总是住满了人。”中尉的话语间洋溢着关怀,使少年们紧张的心情缓和了下来。
  看着中尉脸上的笑容,阿勋在想,可惜现在花期已过,假如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来访就好了。那时,中尉应以这样的姿势迎接少年们的到来:刚刚从硝烟弥漫的演习场归来的中尉,脱下粘满樱花花瓣和尘埃的长靴,把散发着春天气息和马粪气味的草黄色军衣披在肩上,军装衣领上闪烁着稚嫩的红色和黄色的光辉。
  中尉好像并不在乎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谈吐豪爽大方。他首先提起了有关剑道的话题。
  井筒和相良焦急地等待着机会,他们是想告诉中尉,阿勋已经获得三段段位,在剑道界被寄以厚望。终于,戴眼镜的小个头相良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这一切。阿勋面色通红,中尉打量阿勋的目光,也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
  井筒和相良所希望的正是这种氛围。他们把阿勋视为自己志向的化身,期望他利用年龄那锐利的特权,与外界的人进行对等的交锋。当然,这时的阿勋也没有什么需要撒谎的,只需把自己与伙伴们的纯粹像尖针一般向对手刺去。
  ①指中日甲午战争。
  “那么,饭沼,我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中尉一变刚才的语调,眼睛里辉耀着光亮,单刀直入地问道。井筒和相良都感到,他们所盼望的时刻来到了,不觉紧张起来。
  虽然刚才中尉让随便坐,可阿勋仍然正坐在那里,他挺起制服下的胸膛,简洁地答道:
  “振兴昭和时代的神风连。”
  “神风连举兵失败了,那也算是好事吗?”
  “那不是失败。”
  “是吗?那么,你的信念是什么?”
  “是剑。”
  阿勋应声答道。中尉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心里考虑着下一个问题。
  “好。我再问你,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这一次,阿勋显得有些迟疑。他把自己一直注视着中尉眼睛的目光稍稍错开,从印上雨水痕迹的墙壁移向紧闭着的毛玻璃窗户。视野在这里被挡住了,在细小的木格窗之外,雨云正无边无际地遮盖着大地上的万物。阿勋知道,就是打开窗子,也决不可能在雨水中看到尽头。他想要说的,也不是眼前能看到的,而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他断断续续地,然而却是坚定地说了起来:
  “在太阳……太阳升起的断崖上,叩拜那轮初升的红日……一面俯瞰辉耀着光亮的大海,一面在高洁的松树下……自刃。”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