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45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0:03      字数:2397
  由于所有的解决方式都缺少兴头,不如等待什么人愿意替自己承受败兴。正如必须用别人的鞋接住掉下来的球一样。虽说球是自己踢上去的,但球在空中飘飞的瞬间,变化莫测的球说不定心血来潮,自己飘流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伯爵的脑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毁灭的幻象。如果已经敕许的皇家未婚妻怀上别人的孩子不算大事,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大事可言了。不过,不论什么样的球,总不能老是落在自己的手里。总会有人出来为自己承担的。伯爵绝不会自己焦急慌张,结果总有人替自己焦急慌张。
  蓼科自杀未遂引起一场惊乱的第二天,伯爵就接到松枝侯爵打来的电话。
  侯爵已经知道内情,这简直令人不可想像。但是,即使家里有内奸,现在的伯爵也不会大惊小怪。充当内奸的最大嫌疑者蓼科本人昨天一整天昏迷不醒,那么所有能够合乎逻辑的推测都变得毫无意义。
  这时,伯爵听夫人说蓼科的症状已大有好转,能够说话,而且也有食欲。于是,伯爵鼓起异乎寻常的勇气,想一个人去探望蓼科。
  “你不要来。我一个人去看她,或许她能够说真话。”
  “那个房间又乱又脏,你突然去看望,蓼科也会觉得很为难的。还是先打个招呼,让她收拾一下屋子。”
  “也好。”
  绫仓伯爵等了两个小时,说是病人正在化妆。
  蓼科住在正房的一间小屋里,只有四张榻榻米大,终日不见阳光,铺上被窝,就没有空余的地方了。伯爵一次也没去过她的房.间。好不容易等仆人前来接他,伯爵才走进她的房间。只见榻榻米上放着一张为伯爵准备的椅子,被褥已经收拾起来,蓼科臂肘靠在几个摞起来的坐垫上面,披着薄棉睡衣,见伯爵进来,低头施礼,脑袋瓜几乎碰到坐垫上。然而,尽管身体十分虚弱,为了保护一直浓厚地涂抹到梳得整整齐齐的额头发际的白水粉,她施礼时不让额头碰到坐垫上。这一切伯爵都看在眼里。
  “真是了不得。不过幸亏救过来了,这就好。不用担心。”
  伯爵坐在椅子上,正好俯视着病人。这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和心情离她很远,无法沟通。
  “您亲自来,实在不敢当,我不知道该怎么赔礼道歉……”
  蓼科依然低着脑袋,从怀里取出白纸,在眼角上轻轻按着。伯爵知道,这也是为了保护脸上的白粉。
  “医生说休息十天就可以完全恢复过来。你就不必客气,好好休息吧。”
  “谢谢……这个样子,苟且偷生,实在万分羞愧。”
  蓼科身披点缀着小菊花的黑红色薄棉睡衣跪坐的姿势,似乎散发出一种刚刚从黄泉路上归来的阴间恐怖不祥的气息。伯爵仿佛觉得连这小房间里的茶具柜、小抽屉都污秽龌龊,不禁心慌意乱。甚至蓼科低着脑袋露出来的、精心涂抹的粉白色脖颈以及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都飘溢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晦气。
  “是这么回事,今天我接到松枝侯爵的电话,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这叫我大吃一惊。我想,你有没有事先告诉他什么的……”
  侯爵的口气显得轻描淡写,但话一出口,见蓼科抬起头来,立刻明白这个问题已不解自明,凭直觉预感到会是什么样的回答,不禁感到震惊。
  蓼科今天的化妆显示着京都式浓妆艳抹的极致,京都口红的鲜红色从嘴唇内侧闪闪发亮,抹平皱纹的白粉上又均匀地涂抹一层白粉,但是在被昨天刚刚吞食的安眠药弄得憔悴粗糙的皮肤上沾不住,所以整个脸庞就像布满刚长出来的霉菌一样。伯爵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继续说道:
  “是你事先把遗书寄给侯爵吧?”
  “是的。”蓼科依然抬着头,毫不畏惧地回答:“我真的打算去死,自己死后,把所有的事情都托付给他,所以就寄去了。”
  “什么都写上了吗?”伯爵问。
  “没有。”
  “还有没写的事吗?”
  “是的。有很多事没有写。”蓼科爽快地回答。
  第一卷 春雪 第四十一章
  伯爵询问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有出现不便让侯爵知道的什么事情,但一听蓼科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写,突然觉得心神不安。
  “什么事没有写?”
  “您怎么这么说呢?刚才您问‘什么都写上了吗?’我才那样回答。现在老爷您又这么问我,大概您的心里藏着什么东西吧?”
  “别给我打马虎眼。我之所以单独来看你,就是想让你无所顾忌地把话说出来,有话直说好啰。”
  “很多事情没有写,其中一件事,就是八年前在北崎家听老爷说的那件事,我是打算藏在心里埋进棺材里去的。”
  “北崎……”
  伯爵仿佛听到一个不祥的名字似地,不由得一阵惊悸。他也明白蓼科提起此事的含意。越是明白,心里越不安,就想再确认一下。
  “在北崎家里,我说什么来着?”
  “那正是下着梅雨的晚上。我想您不会忘记的。我夸小姐长得聪明伶俐,少年老成,其实那时才十三岁。那一天,侯爵难得到家里来玩。他回去以后,老爷您好像心情不好,就到北崎来散散心。那天晚上,您对我说了些什么?”
  ……伯爵已经完全知道蓼科的意图,她想抓住当时伯爵的话柄,把自己的全部过失统统推到他身上。伯爵突然怀疑蓼科的服毒是否真的想死。
  蓼科坐在一摞坐垫旁边,她的脸浓妆艳抹如一堵白墙,那一双眼睛犹如在墙上凿开的两个黑乎乎的箭口。墙壁黑暗的里面充塞着过去,利箭正从黑暗中瞄准着置身于光亮的明处里的伯爵。
  “你怎么现在还记着呀?那是开玩笑。”
  “是这样的吗?”
  伯爵觉得她在箭口里的眼睛立即眯缝起来,挤出两道锐利的黑暗。
  蓼科又说道:“不过,那天晚上,在北崎的家里……”
  ——北崎,北崎。伯爵一直想从记忆中抹去的这个萦绕心间的名字,现在蓼科却一遍又一遍地叫唤着。
  从那以后,伯爵已经八年没有踏进北崎的家门,但屋里甚至那些细微的结构依然历历在目。这栋住宅坐落在坂下,没有外门厅和内门厅,但板墙圈围的院子相当宽敞。潮湿阴暗、仿佛随时都会有蛞蝓爬出来的内厅门口,满满放着四五双黑长统靴,隐约可见里面的被汗水、油垢污渍成暗褐色的皮革上的斑点,从长靴里面往外翻出来一块格子纹宽幅短带,上面写着长统靴所有者的名字。在内厅门口都能听得见里面粗野地狂歌高吟的吼叫声。正在日俄战争最激烈的时候,由于经营军人旅馆这个最安全的职业,使得这栋住宅的外观显得简朴,而且还带着马厩的味道。伯爵被引到后院的后罩房,一路上经过的走廊就像传染病医院的走廊一样,生怕自己的衣袖碰到柱子上。他从内心深处讨厌人的汗臭等气味。
  八年前那个梅雨潇潇的晚上,伯爵送走客人松枝侯爵后,情绪尚未平静下来。当时,蓼科敏感地觉察到伯爵烦乱不安的心情,说道:
  “北崎说最近弄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很想请您观赏。要不今天晚上过去散散心。”
  照顾聪子睡觉以后,蓼科可以自由“去亲戚家串门”,所以晚上和伯爵在外面相会是很容易的事。北崎热情接待伯爵,置酒相迎,拿出一卷古画,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
  北崎觉得正房二楼的客人合唱军歌的声音和拍手声太闹嘈,说道:
  “今晚十分吵杂,因为有人出征,正在举行欢送会。虽然比较热,不过还是关上窗户的挡雨板好……”
  伯爵表示同意。关上挡雨板后,反而觉得笼罩在雨声里。隔扇上绘着《源氏物语》故事的娇娆妖艳的彩画使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可躲避的靡曼气氛。
  北崎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他皱巴巴的手郑重其事、必恭必敬地解开古画的紫带,首先把装腔作势的赞展现在伯爵眼前。此赞引用无门关的一则公案:
  赵州至一庵主处询问:
  有哉有哉。
  主竖起拳头。
  州云池浅不是泊船处,即便去。
  当时室内闷热,蓼科在伯爵身后用团扇为其扇风。但是扇出来的风也如蒸笼的热气。伯爵已有醉意,觉得自己的后脑勺里面尽是沙沙的雨声,外面的世界完全陶醉在天真的胜利气氛里。于是伯爵开始观看春画。北崎的手突然在空中迅速一拍,原来在打蚊子。接着,他对突然发出声音惊扰伯爵的观看表示歉意。伯爵看见北崎干瘪苍白的手掌上沾着死蚊子的小黑点和血迹,觉得污秽恶心。这只蚊子为什么不叮咬伯爵呢?这可以说是他受到一切东西的保护吗?
  画卷的开头是一幅身穿柿黄色衣裳的和尚与年轻寡妇在屏风前相对而坐的景象。笔致如俳画手法,流畅洒脱。和尚那张脸十分滑稽,状如伟岸的阴茎。
  第二幅画是和尚突然扑向年轻的寡妇,企图奸污她。寡妇虽然反抗,衣服底襟却已凌乱。下面的画便是两人裸体相拥,年轻寡妇表情温柔。
  画面上和尚的那物件如松树巨根,表情愉悦,伸出茶色的舌头。年轻寡妇的脚指头全部涂抹白颜色,采用传统画法,皆向内侧深深弯进去。一阵颤动从交缠着的白皙大腿一直传递到脚指头,弯曲的指头尽力憋着劲,仿佛不让无穷荡漾流淌的恍惚感觉逃逸而去。伯爵觉得这个女人很是豪爽。
  另一方面,屏风外面的小和尚们,有的站在木鱼上,有的站在经案上,有的骑在别人的肩膀上,探头探脑一心偷看屏风里面的景象,流露出难以抑制亢奋情绪的滑稽表情。屏风终于被压倒了,赤身裸体的女人想逃跑隐藏,老和尚狼狈周章,那能顾得上斥责小和尚。
  画家大概觉得使用一般手法无法表达色欲所造成的重负,所以描绘小和尚们一起向女人扑去的时候,都表现出难以言状的悲痛滑稽的表情。
  女人在苦役的折磨下,终于面色苍白地死去。她的灵魂飞出躯体,在迎风狂舞的柳树下出现。女人已经变成一个面如阴户的幽灵。
  此时的绘画已经没有滑稽的成分,弥漫着阴森凄惨的气氛。几个同样的女鬼披头散发、张着血盆大口向小和尚们扑过去。男人们惊慌失措,面对狂飙疾风般袭击过来的幽灵束手无策,结果连同老和尚,男人的东西都被女鬼用嘴使劲揪下来。
  最后的画面是在海边,赤身裸体的男人们在海边痛苦嚎啕。一艘满载着刚刚揪下来的男人东西的船只向着黑暗的海上出航。船上许许多多的女鬼对在岸边头发披散、低垂苍白的双手、声泪俱下叫唤的男人们发出阵阵嘲笑。
  看完以后,伯爵觉得阴惨幽森,酒劲再…上来,心里更是恐惧发慌,于是又叫上酒,默默地喝着。
  然而,他的脑子里仍然残留着女人的脚指头使劲弯曲的情景和淫乱的白粉颜色。
  后来发生的事情只能说是出于梅雨造成的郁闷的气氛和伯爵的厌恶感。
  从那个梅雨的夜晚再上溯十四年,在伯爵夫人怀着聪子的时候,伯爵染指了蓼科。当时蓼科已经年过四十,所以只能说是伯爵的一时兴起,心血来潮,很快就平静如初。伯爵做梦也没有想到,事隔十四年,还会和已经五十过半的蓼科重温旧情。从此那天夜晚以后,伯爵再也没跨进北崎家的门槛。
  松枝侯爵的来访、被伤害的自尊心、梅雨之夜、北崎家的后罩房、酒、阴惨的春画……这一切凑巧集中在一起,勾起伯爵的厌恶感,使他热中于亵渎自我,终于干出这种行为。
  蓼科没有显示出一丝一毫拒绝的态度对伯爵的厌恶感产生决定性的作用。他心想:这个女人不论是十四年、二十年、一百年都会等着我。她随时都在准备着,只要我一声呼唤,她就会召之即来。伯爵完全是偶然的、在一种无法摆脱的强烈厌恶感的驱使下,步履蹒跚地走人黑暗的树阴下,看见一直埋伏在那里的春画中的幽灵。
  而且,蓼科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从容不迫的举止、恭谦恂谨的媚态、香闺娴熟的教养都毫无逊色于他人的骄傲,与十四年前一样,对伯爵产生一种威压性的作用。
  大概事先已经和蓼科合谋,此后北崎再也没有露面。事情结束后,两个人没有交谈,只是在黑暗中听着沙沙的雨声。接着,军歌的合唱声盖过了雨声,连歌词都听得十分清晰。
  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
  保卫国家的使命在等待着你。
  去吧,我们忠勇的朋友!
  去吧,君主之国的壮士!
  伯爵突然变得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满腔愤怒化作倾诉的欲望,把不该告诉仆人的主人之间的谈话滔滔不绝地对蓼科诉说。因为伯爵感觉到自己的愤怒里满含着先祖世代相传的愤怒。
  那一天,松枝侯爵来访,聪子出来问候,侯爵摸着聪子的刘海式头发的脑袋,可能也因为带着几分醉意,当着孩子的面,竟然这样说道:
  “啊,小聪子长得好漂亮嘛,看得出来,将来肯定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姑娘。到时候叔叔给你找一个好婆家,你放心好了。一切都包在叔叔身上,一定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不用你父亲操心,绸缎细软,还有数不尽的嫁妆,排得长长的,绫仓家祖祖辈辈都没有那么气派豪华的嫁妆……”
  伯爵夫人眉头微蹙,伯爵却温和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