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26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0:03      字数:1143
  清显穿上学生制服,收拾完毕。这时,聪子拍一下手掌,把清显吓了一跳。蓼科故意过好长时间才来打开隔扇,探着头问:
  “有什么吩咐吗?”
  聪子点点头,用眼睛示意身边凌乱一地的腰带。蓼科关上隔扇,也不瞧清显一眼,默默地跪爬进屋,帮助聪子穿衣系带。然后在摆在屋角的梳妆镜拿来,为聪子梳整头发。清显在一旁无所事事,仿佛自己死去一样。房间里已经打开电灯,在两个女人举行仪式一样的漫长时间里,他已经成为无用的人。
  梳妆完毕,聪子低垂着娇艳无比的脖颈。
  “少爷,我们该告辞了。”蓼科代替聪子说:“我们履行了诺言。从今以后,请您忘掉小姐。现在请少爷履行诺言,把信还给我们。”
  清显盘腿坐着,没有吱声。
  “您答应过的,把那封信还给我们。”蓼科又催促。
  清显仍然默不作声,凝视着若无其事一样坐着的聪子。她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穿戴齐整。聪子忽然抬起眼睛,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的眼睛里掠过一道清澈强烈的光芒。清显明白了聪子的决心。
  清显在这瞬间获得勇气,说道:“信不能还。以后还想这样子见面。”
  “什么?!少爷。”蓼科怒不可遏:“您要怎么样?怎么能像小孩子一样随意任性呢?……难道您不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吗?身败名裂的不是就我蓼科一个人!”
  “算了吧,蓼科。在清显痛痛快快地把那封信还给我之前,只好这样和他见面。要拯救你我,没有别的道路。如果你也想拯救我的话……”
  聪子劝阻蓼科。她的声音那样清朗透明,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连清显都感到不寒而栗。
  第一卷 春雪 第二十八章
  清显很少在本多家里这样长谈,于是本多让母亲准备晚餐,还打算今晚不复习准备考试的功课。这个质朴传统的家庭,由于清显的到来,大有蓬荜生辉的气氛。
  白天,太阳像白金一样被云彩包裹着炽烈燃烧,潮湿闷热。到了夜晚,同样闷热。他们都挽起碎白花纹单衣的袖子,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清显来前,本多就有一种预感。现在两人并排坐在靠墙的长沙发上,清显一开口,本多就感觉到今天的清显与平日判若两人。
  本多从来没见过他的眼睛这么炯炯有神,无疑充满年轻人的青春活力,只是本多的心里还残留着朋友先前略含忧郁、眼皮低垂的印象。
  朋友把自己的绝密事情这样向本多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更使他感到幸福。这虽是本多盼望已久的,但自己一次也没有强迫他这样。
  想起来,清显的做法是,当秘密还只是属于感情问题时,他对朋友都秘而不宣,只要当秘密成为涉及自己的名誉和罪恶的真正严重问题时,才会痛快地真言袒露。作为听者,没有比得到如此无比的信任更令人高兴的了。
  也许是一种主观感觉,在本多眼里,清显显然已经长大成熟,过去那种优柔寡断的美貌少年的影子变得十分淡薄。现在坐在自己身边侃侃而谈的清显,显然是一个正在热恋的热情奔放的青年,他的言谈举止里已经毫无无奈和暧昧的踪影。
  清显两颊泛起红潮,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虽有一些羞涩,却声音响亮,眉宇间总是含带威严凛然之气,完全是一副正在热恋的年轻人的形象。以前对他最不相称也许是他的内向。
  大概由于本多想尽早听完他的话,使得他有时前言不搭后语。
  “听了你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有一次,我们聊起是否还记得日俄战争的情况,然后到你家里去,你给我看日俄战争的图册。其中有一张“祭吊德利寺附近阵亡者”的照片,奇怪得很,简直就像有人导演的戏剧舞台上的群众场面。你说最喜欢这张照片,当时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你讨厌强暴的东西,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可是,刚才听你讲述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尘土飞扬的原野的景象,与你的恋爱故事重叠在一起。”
  本多今天与往常不同,说话暧昧,脑子发热,自己竟然也以赞叹的心情看待清显这种犯禁逾矩的行为。尽管自己早就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这时,仆人给他们端来晚餐。这是母亲的一片心意,为了让这两个知心朋友可以无拘无束地吃饭,才特地把饭菜送到房间里来。各自的食盘上都放有酒盅,本多一边给朋友斟酒一边随意说道:
  “你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我母亲还怕你吃不了我们家的家常便饭哩。”
  本多见清显吃得很香,心里很高兴。两个年轻人默默地用餐,享受着饮食的健康心情。
  饭后,两人度过一段愉快的沉默时间。本多心想自己对同龄人清显的恋爱为什么毫无嫉妒或者羡慕的感觉,心头反而充满幸福呢?这种幸福感浸润着自己的心田,就像雨季里的湖水不知不觉地浸漫湖边的庭院。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本多问。
  “还能怎么办呢?我这个人,一般不干,但一旦干起来,绝不会半途而废。”
  要是在以前,做梦也不要指望清显会这么回答。本多感到十分满意。
  “这么说,你打算同聪子结婚吗?”
  “那不行。敕许已经下来了。”
  “你不准备甘愿冒犯敕许也要和她结婚吗?比如说,两个人到外国去结婚……”
  “……你不知道。”
  清显欲言又止,他的眉宇今天第一次荡漾起往昔那种暧昧的忧虑神色。也许本多正是想看这个神色,才故意提出这个问题,然而看了以后,在他的幸福感里投下一抹不安的阴影。
  本多看着仿佛使用经过精心选择的微妙线条精巧细致组成的这张工艺品般俊俏容貌的侧面,想到他今后的追求,不由得胆战心惊。
  饭后的水果是草莓。清显端起水果盘走到本多总是整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的书桌旁边,把水果放在桌上,坐在转椅上,一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轻轻地左右转动着,稍稍敞开的胸口和脸部不稳定地变换角度,一边用牙签把一个个草莓放进嘴里。他的这种吃法表示他今天摆脱严格家规的不拘礼节的轻松心情。沾在草莓上的白糖掉在他敞开的胸脯上,他不慌不忙地掸到地上。
  “喂,这可招蚂蚁噢。”本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