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6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19:50      字数:2247
  第一卷 春雪 第十七章
  松枝侯爵经过反复考虑,决定最大限度地减少邀请赏樱的客人,仅限于陪同洞院宫两殿下共进晚餐的客人,就是暹罗的两位王子、像亲属一样亲密走动的新河男爵夫妇、聪子及其双亲绫仓伯爵夫妇。这位当今新河财阀的巨头一切都模仿英国人,而他的夫人最近和平冢雷鸟等人交往密切,成为“新女性”的资助者,所以应该为赏樱会增添异彩。
  侯爵和管家山田经过反复酝酿修改,最后制定出赏樱会的安排程序:下午三点,两位殿下到达,在正房稍事休息后,引导到庭园参观,欣赏艺妓化妆表演的元禄赏花舞,接待采取园游会的形式,到五点为止。然后观赏手舞,日暮时引导进洋房,献上开胃酒。正餐之后,进入第二次余兴时间。特请放映技师放映西方电影新片,然后结束。
  放映什么电影,也着实让侯爵费心劳神。有一部法国百代公司拍摄的电影,由法国国家剧院的著名女演员嘉布里艾尔·罗班努主演,她演技高超,肯定晶位高雅,可惜会扫赏樱的兴致。从三月一日起,浅草电气馆改为专门放映西方片的电影院,演出《失乐园的撒旦》,轰动一时,不过,把这部片子到赏樱会放映,大概也不合适。另外,德国的武打片,恐怕妃殿下和其他女性都不爱看。挑来挑去,最稳妥的还是英国赫普沃斯公司拍摄的、根据狄更斯原作改编的五六卷恋爱故事片。虽然气氛有些忧郁,但雅俗共赏,又有英文字幕,估计客人都会喜欢的。
  要是那一天下雨怎么办?从正房的大客厅赏樱,视野不够开阔,还是从洋房二楼观赏雨中樱花,然后观看艺妓的手舞,接着献上开胃酒,进入正餐。
  准备工作先在湖边搭建临时舞台,从绿草茵茵的山丘上可以俯视整个舞台。如果当日晴天的话,殿下就要走动各处赏樱,一路上都要用红白相间的布幕围拦起来,所需布匹数量非同寻常。洋房内遍饰樱花,餐桌布置得如同满园春色的田畴,实在是精心修饰,花样翻新。光是这些准备,就需要大量人手。到赏樱会的前一天,梳头师及其徒弟则忙得不可开交。
  天公作美,赏樱会那一天是个晴日,但没有那么强烈灿烂的阳光。太阳时隐时现,早晨还有点料峭寒冷的感觉。
  正房一间平时不用的房间给艺妓做准备,把家里最大的镜子搬进去。这勾起清显的好奇心,便走去瞧看房间,但立刻被女仆头赶出来。这间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等待那些艺妓的到来。房间四周摆着屏风,地上散乱着坐垫,盖在镜台上的京都友禅织锦被掀起一角,露出明净光亮的镜面。房间里没有丝毫脂粉的味道,但清显心想小半个小时以后,这里会充满女人的娇声,变成她们随心所欲地脱换衣服的地方。这种想像反而使他的预感更加艳丽娇媚。比起院子里用新木头搭建起来的舞台,这里是芬芳撩人的娇媚丽人的“马厩”。
  因为暹罗王子缺少时间观念,所以清显告诉他们午饭后立即过来。这样,两位王子在一点半时就到达了。清显见他们都穿着学习院的学生制服,不禁吃惊,只好先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房间。
  有进屋子,那位克利萨达殿下就用英语大声问道:
  “你的那个漂亮的恋人来吗?”
  谨言慎行的帕塔纳蒂特王子责怪堂弟不该这样失礼,用磕磕巴巴的日语向清显道歉。
  清显对他们说,她肯定会来,但是今天由于洞院宫殿下和她的父母亲在场,希望不要提起此事。两位王子相视一眼,似乎这才明白清显与聪子的关系还不公开,不免惊讶。
  经过一个时期强烈的乡愁折磨以后,看来两位王子已经习惯了日本的生活。大概也因为他们身着学生制服的缘故,清显觉得如同亲密无间的朋友一样。克利萨达殿下惟妙惟肖地模仿学习院院长的言谈举止,逗得乔·披和清显哈哈大笑。
  乔·披站在窗旁,看着红白相间的布幕在风中摇曳的庭院与平日不同的景色,不禁担心地问道:
  “天气真的开始暖和起来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对夏天炎热的眼光的渴望。
  清显也站起来,走到窗前。这时,乔·披用孩子般纯真开朗的声音叫起来。他的堂弟也吃惊地站起来。
  “就是她。不让我们说的那个漂亮的姑娘。”
  急切之间,乔·披脱口而出的是英语。
  和父母亲一起沿着湖边向正房款款而来的正是聪子。她今天穿着漂亮的淡红色长袖和服,远远看去,和服底襟是春天原野的笔头菜和嫩草的图案。头发光润乌黑,正指着中之岛方向,露出些许白皙明亮的脸颊。
  中之岛上没有悬挂布幕,但远处嫩绿的红叶山散步道路两旁的布幕倒影在湖水上,犹如湖面漂浮着红白两色的干果。
  一个日本少年和两个暹罗少年屏息凝神地并排站在一个窗户前面。清显忽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和这两个王子在一起的时候,大概受到他们热带的奔放感情的影响,也轻易地相信自己的热情,仿佛可以坦率地表白出来。
  现在,他可以毫无犹豫地对自己说:我爱她。而且爱得发疯。
  聪子的身子转过来,当她那光艳明亮的脸对着正房的时候,尽管不是正面看着窗户,但清显仿佛感受到一个无比渴望的瞬间。他小时侯牵引春日宫裙裾时只是略微一瞥她的侧面所留下的遗憾,在六年后的今天,终于得到弥补。
  他仿佛清晰看到时间结晶体的美丽断面在六年后变换角度发射出无与伦比的艳丽光彩。在春天略显阴翳的阳光里,聪子轻盈地嫣然一笑,立刻用柔美的纤手娇媚地捂在嘴唇上。她苗条婀娜的体态恍若一声弦乐的清音。
  第一卷 春雪 第十八章
  新河男爵夫妇是一对疏放与狂燥的绝妙结合体。男爵对妻子的所作所为概不过问,妻子则喜欢喋喋不休,而不管别人是否喜欢。
  无论是在家里的时候,还是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如此。男爵看似疏放,但有时会以警句式的语言对别人进行辛辣的嘲讽,不过绝不会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然而夫人虽然千言万语,费尽口舌,也未必能够准确鲜明地勾勒出她要说的那个人的形象。
  他们是日本的第二辆罗尔斯·罗易斯轿车的买主,为此洋洋得意,神气活现。这一天,晚饭过后,男爵穿着丝绸夜小礼服,正在舒适地小憩,带听不听地陪着夫人没完没了的唠叨。
  夫人把平冢雷鸟一派的人请到家里,从狭野茅上娘子的一首著名和歌中取名成立一个名叫“天火会”的团体,每月召开一次例会。但每次开会时都赶上雨天,于是报纸讽刺她们是“雨日会”。夫人对思想性的问题一窍不通,却极其兴奋地注视妇女的理性觉醒,就像母鸡注视一个异乎寻常的新型鸡蛋、比如自己产下来的三角型鸡蛋一样。
  男爵夫妇收到松枝侯爵的赏樱邀请后,既为难又高兴。为难的是,不去也知道这样的赏樱会实在无聊透顶;高兴的是,去了可以以正规的西方风度向他们进行无言的示威。这户富豪商家,一直和萨长政府保持着互相支持合作的关系,从父亲那一代开始,心里潜藏的对乡下人的轻蔑就成为他们新的不屈的高雅的核心。
  “今年松枝家又要邀请皇室来,准备鼓乐欢迎吧。他们把皇室光临看作一场戏。”男爵说。
  “我们总是不得不隐瞒新思想。”夫人接过话茬:“其实啊,把新思想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不是也很有肚量吗?悄悄混在那些守旧派的人群里,不是也很有意思吗?看看松枝侯爵怎么对洞院宫殿下又是卑躬屈膝阿谀逢迎又是装作多年老友的样子,不也是一场好戏吗?我穿什么去好啊?总不能从大白天就穿夜礼服吧,倒不如就穿底襟带有花纹的和服,也许这样更合适。你告诉京都的北出,让他赶紧把和服底襟染成篝火夜樱图案。不过,我总觉得底襟带花纹的和服对我不合适。我一直不明白,我穿和服只是自己觉得不合适而别人认为非常合适呢,还是在别人眼里也觉得很不合适?你怎么看?”
  赏樱那一天,侯爵家通知说请在洞院宫殿下光临之前到达,所以新河男爵夫妻故意比通知的时间晚五六分钟到达,没想到离洞院宫到达还有十分钟的富余时间。男爵对这种乡巴佬的做法大光其火。一下车,就冷言冷语地讽刺说:
  “殿下马车的马大概半路上中风了吧。”
  不过,不论什么样的冷嘲热讽,男爵总是像英国绅士那样,只是在喉咙深处嘟囔,谁也不会听见。
  这时,仆人匆匆来报,殿下的马车已进侯爵家的大门。于是主人方面都在正房门口列队迎候。当马车从院子的松树下压着砂子的道路进来时,清显看见马的鼻孔喷吐出粗气,梗直脖子,倒竖起灰白色的鬃毛,仿佛刚刚在惊涛骇浪中撞击粉碎白色的浪尖。车厢上溅沾着雪化后的泥土的金色家徽如同平静地缓缓旋转的金色漩涡。
  洞院宫殿下的黑色圆顶礼帽下,露出漂亮的花白胡子。妃殿下跟随其后。白色的长条布从大厅门口一直铺到讲台,这样殿下可以穿着鞋直接走到讲台。当然,在正式致辞之前,他在大厅里也和大家略微寒喧几句。
  清显看着妃殿下那黑色的鞋尖在洁白的薄纱和服底襟下交替出现,如同荡漾的涟漪之间时隐时现的马尾藻的果实。那姿态的高雅使得清显不敢仰视这位老年贵妇人的尊容。
  侯爵把在大厅迎接的各位客人介绍给殿下,只有聪子是第一次与殿下见面。殿下对绫仓伯爵抱怨说:
  “怎么把这么漂亮的小姐藏起来,不让我见呐?”
  站在一旁的清显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脊梁掠过一阵轻微的寒颤,仿佛聪子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被高高踢起来的华丽的皮球。
  洞院宫殿下与暹逻的交往密切,这两位王子来日本以后,很快就受到殿下的款待。所以这次一见面,立刻谈笑风生起来。殿下问学习院的同学是否热心关心他们,乔·披微笑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大家都像相识十年的老朋友一样,无论什么事都受到亲切的关照,没有任何的不方便。”
  清显知道,除了他以外,王子没有其他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也几乎从来不去学校。听乔·披这么回答,觉得可笑。
  新河男爵的心像似一块银,出来之前磨得闪光铮亮,可是一接触到人,立即蒙上无聊的锈迹而黯然失色。这样的接待,光是听一听,耳朵都会生锈……
  接着,在侯爵的引导下,大家都跟随洞院宫殿下到庭院里赏樱。日本人聚会,客人之间不容易很快融洽交流,妻子往往都跟在丈夫身后。这时,男爵已经完全表现出疏狂的状态,别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故意离开大家,悄悄对妻子说:
  “侯爵从外国留学回来以后,变得时髦起来。听说废止了妻妾同居的习惯,把小老婆迁到外面住。离大门八百米远的地方,就是小老婆的住所,所以他是八分时髦。五十步笑百步这样的谚语肯定就是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
  “要是相信新思想,就要彻底相信。不论别人怎么议论,像我们家这样,遵循欧洲的生活习惯。应邀出门应酬也好,夜晚临时外出也好,都是夫妇俩一起行动。你瞧,对面山上的两三棵樱树和红白色布幕映照在湖面上,多么好看!我的和服底襟图案,你觉得怎么样?在今天的所有客人里,就我的底襟图案最精致讲究,而且大胆新颖。要是在对岸观看我在湖里的倒影,肯定非常漂亮。我恨不得自己能够同时身在两岸。对吧,你不这么认为吗?”
  新河男爵把这种经受一夫一妻制的精心凝练的折磨(原本出于自愿)视为比别人早一百年承受思想的磨难,所以心甘情愿。男爵本来就从不追求人生的感动,不论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只要其中没有感动介入的余地,他都认为具有某种时髦和风度。
  山丘的游园会场上,在元禄赏花舞中扮演武士、女侠客、奴仆、盲艺人、木匠、卖花人、卖瓷器人、青年人、农村姑娘、俳谐师等角色的柳桥艺妓列队热情迎接客人。洞院宫殿下对身边的侯爵露出满意的微笑,暹逻王子也高兴地拍着清显的肩膀。
  清显的父亲陪同殿下,母亲陪同妃殿下,这样,两位暹逻王子就自然而然地由清显陪同。艺妓们围聚在清显周围,清显要照顾这两位不会日语的王子,劳心费神,无暇顾及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