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第13章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更新:2020-01-17 05:36:59      字数:2169
  那个礼拜一,弗洛拉·米盖尔听到主教乘坐的轮船头几声汽笛声就醒来了,片刻之后,她就得知维卡略孪生兄弟在等着杀死圣地亚哥·纳赛尔。她对我那个修女妹妹——在不幸的事情发生后唯一和她谈过话的人——说,记不清是谁告诉她的了。“我只知道早晨六点钟时人们都知道了那件事,”她对我妹妹说。不过,她觉得维卡略兄弟俩要杀圣地亚哥·纳赛尔是不可思议的,相反,她当时想到的是他们俩要强迫他同安赫拉·维卡略结婚,以便挽回声誉。于是她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镇上许多人去等候主教时,她气得在寝室里大哭起来,同时整理着圣地亚哥·纳赛尔从学校开始寄给她的那一箱子信。
  圣地亚哥·纳赛尔每次经过弗洛拉·米盖尔的家,不管里面有没有人,都要用钥匙刮一刮窗户上的铁纱。那个礼拜一,她怀里抱着那一箱子信,一直在等圣地亚哥·纳赛尔到来。圣地亚哥·纳赛尔从街上看不见她,可她在他用钥匙刮铁纱之前,就透过纱窗看见他走来了。
  “进来,”她对他说。
  早晨六点四十五分钟,莫说一般人,就连医生也从未进过这个家。圣地亚哥·纳赛尔刚刚在雅米尔·沙尤姆的店铺门口跟克里斯托·贝多亚分手,广场上又有那么多人在等待着他,但却没有一个人看见他进了他未婚妻的家,真是令人费解。预审法官想找到哪怕是一个看见过他的人,法官象我一样,坚持不懈地找了许久,但没能找到。在预审案卷第三百八十二页上,他又用红墨水写了一个旁注:不幸的命运使我们都变成了瞎子。实际上,圣地亚哥·纳赛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正门走进未婚妻的家中的,毫无躲开别人的意思。弗洛拉·米盖尔气得面色铁青,身着常常在哀伤日子里穿的缀着环饰的服装,在客厅里等着圣地亚哥·纳赛尔。她把那箱信放在他手里。
  “还给你,”她对他说。“但愿把你杀死!”
  圣地亚哥·纳赛尔顿时一怔,箱子从他手中掉了下去,那些干巴巴的毫无感情的信撒得满地。他想到卧室去追弗洛拉·米盖尔,但是她把门关上了并且闩上了插销。他敲了几次门,用急切的声音叫她,那声音清晨听起来太叫人惊讶,以致全家人都惊慌地跑来。把家人和亲戚、大人和小孩都算上,共有十四、五口人。最后出来的是父亲希尔·米盖尔,他留着火红的胡须,穿着从故乡带来的贝督因人那种带有兜帽的长衣,在家中他总是穿这样的衣服。我见到他的次数很多,他身材魁梧,举止稳重,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有很大的权威。
  “弗洛拉,”他用他本族的语言叫道,“把门打开。”
  他走进女儿的房间,而全家人则凝视着神情茫然的圣地亚哥·纳赛尔。他跪在客厅里,捡起地上的信件放到箱子里。“他好象在做忏悔,”那家的人对我说。过了几分钟,纳希尔·米盖尔从女儿的房间走出来,打了个手势,全家人便都离去了。
  老人继续用阿拉伯语同圣地亚哥·纳赛尔谈话。“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他对于我跟他讲的事情一无所知,”纳希尔·米盖尔对我说。“当时我偷偷地问他是否知道维卡略兄弟俩正在寻找他,要把他杀死,他面如白纸,茫然不知所措,没法相信他是伪装的,”老人对我说。他也认为,圣地亚哥·纳赛尔更多的不是害怕,而是茫然。
  “你大概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老人地圣地亚哥·纳赛尔说。“不管怎么说,现在你只有两条路:要么躲在这里,这是你的家。要么拿上我的来复枪出去。”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圣地亚哥·纳赛尔说。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是用西班牙语说的。“他象只落水鸟,”纳希尔·米盖尔对我说。他不得不把箱子从圣地亚哥·纳赛尔手中夺下来,因为他连放下箱子开门都不知道了。
  “那将是两个对一个,”老人对他说。
  圣地亚哥·纳赛尔走了。人们象游行的日子那样来到广场。大家都看见了他走出来,并且也看出了他已经知道有人要杀他,他是那样的惊慌,以致找不到回家的路途。据说有人在阳台上喊了一句:“别从那儿走,阿拉伯人,从旧港那边走。”圣地亚哥·纳赛尔看了看是谁在喊。雅米尔·沙尤姆呼喊着叫他到他店里躲一躲,并且进店去找他的猎枪,但是他不记得枪弹藏在什么地方了。这时四面八方的人都朝着他喊,圣地亚哥·纳赛尔转过来又转过去,无所适从,他被那么多同时而来的喊声弄得晕头转向了。很明显,他是想从厨房门进家的,但是,可能突然想起了前边的大门是开着的,于是转身向那儿走去。
  “他来啦,”彼得罗·维卡略说。
  兄弟俩同时看见了他。巴布洛·维卡略脱下上衣放在凳子,拿出一把弯形杀猪刀。他们在离开店铺前,不约而同地画了十字。那时克罗迪尔德·阿尔门塔抓住彼得罗·维卡略的衬衣,高声对圣地亚哥·纳赛尔喊着,叫他赶快跑开,说他们要杀他。她的喊声是那样急促,淹没了所有其他的喊声。“起初他吃了一惊,”克罗迪尔德·阿尔门塔对我说,“因为他不知道是谁在喊他,也不知道喊声是从哪儿来的。”但是,当他看到克罗迪尔德·阿尔门塔的时候,也看见了彼得罗·维卡略,后者把克罗迪尔德·阿尔门塔一下子推倒在地,然后赶上了他的哥哥。这时,圣地亚哥·纳赛尔离家不到五十米远,他拔腿向大门跑去。
  五分钟以前,维克托丽娅·库斯曼在厨房里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告诉了普拉西达·里内罗。普拉西达·里内罗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她没有流露出半点惊慌的样子。她问维克托丽娅·库斯曼是否把事情透露给了她的儿子一点,她有意说了谎,回答说圣地亚哥·纳赛尔去喝咖啡的时候,她还一无所知。迪维娜·弗洛尔继续在客厅里擦着地板,同时她看见圣地亚哥·纳赛尔从临广场的门进了家,上了小楼梯回卧室去。“我看得清清楚楚,”迪维娜·弗洛尔对我说。“他穿着白衣服,手里拿着什么看不太清楚,但是我看象是束玫瑰花。”这样,当普拉西达·里内罗问迪维娜·弗洛尔时,迪维娜·弗洛尔还要她不必担心呢。
  “一分钟以前他上楼回房间里去了,”她对普拉西达·里内罗说。
  普拉西达·里内罗当时看见地上有封信,但是没有想到去拾起来,只是后来在那场悲剧的混乱中有人把那封信拿给她看时,她才知道了上边写的是什么。她通过家门看见维卡略兄弟俩手里拿着明晃晃的杀猪刀向她家跑来,从她站的地方可以看见他们,但是看不到从另一个方向朝大门跑来的儿子。“我以为他们想闯进来,把我儿子杀死在屋里,”她对我说。于是向大门跑去,一下子将门关上了。她正在拴门闩时,听到了圣地亚亚哥·纳赛尔的喊声;听到用拳头拼命敲门的声音,可是她以为儿子是在楼上,从他卧室的阳台上责骂维卡略兄弟俩呢。她赶紧上楼去帮儿子的忙。
  圣地亚哥·纳赛尔只消几秒钟就可以跑进家门了,但这时门却关上了。他争取了一点时间用拳头敲了几次大门,随后便马上转过身去赤手空拳对付他的两个敌人了。“当我面对面地看他时,我胆怯了,”巴布洛·维卡略对我说。“因为我觉得他有平时两倍高大。”圣地亚哥·纳赛尔举起手挡住彼得罗·维卡略砍来的第一刀,那是用尖刀从右侧砍过来的。
  “狗娘养的!”他喊道。
  尖刀扎穿了圣地亚哥·纳赛尔的右手,接着又从右肋深深地扎进去。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惨叫声。
  “啊哟,我的妈呀!”
  彼得罗·维卡略使出屠夫的野劲将刀拔出来,几乎就在同一个地方又捅了第二刀。“奇怪的是,刀拔出来时滴血不沾,”彼得罗·维卡略对预审法官供认说。“我至少给了他三刀,他一滴血也没有流。”挨了第三刀以后,圣地亚哥·纳赛尔双臂抱着肚子弯下了腰。他象牛犊一样哀叫了一声,企图转身背对他们。巴布洛·维卡略拿着弯刀站在圣地亚哥·纳赛尔的左边,当即在他的背上砍了唯一的一刀,一股鲜血迸了出来,染红了他的衬衣。“那血同他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巴布洛·维卡略对我说。圣地亚哥·纳赛尔受了三处致命伤以后,再次转身面对他们。
  他背靠在他家大门上,毫不抵抗,仿佛只是想帮助他们各处都砍几刀,最后把自己杀死。“他没有再呼喊,”彼得罗·维卡略对预审法官说。“相反,我象是看到他在笑。”这时维卡略兄弟对着大门继续你一刀我一刀地、毫不费力地砍了起来,他们顾不上害怕,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刀光使他们完全沉浸在欢愉之中。看到他们这样行凶,全镇的人吓得喊声不绝,可是他们却听不见。“我觉得仿佛在骑着骏马飞奔一样,”巴布洛·维卡略供认说。
  但是,兄弟俩猛然面对现实醒悟过来,因为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了,可是还觉得圣地亚哥·纳赛尔永远不会倒下。“他妈的,表哥,”巴布洛·维卡略对我说,“你不知道杀个大活人可真是不容易呀!”彼得罗·纳赛尔想最后结果圣地亚哥·纳赛尔的生命,便找他的心窝下手,但是他几乎到腋下去找了,因为猪的心脏是在那个地方的。圣地亚哥·纳赛尔没有倒下,因为正是那两兄弟的刀不断砍来将他支撑在门上。巴布洛·维卡略绝望了,他拼命在圣地亚哥·纳赛尔肚子上横砍了一刀,肠子顿时全部涌了出来。彼得罗·维卡略也想这么干,但是由于害怕,手腕不听使唤,一下子砍在圣地亚哥·纳赛尔的大腿上。圣地亚哥·纳赛尔倚在门上继续站了一会,直到阳光下看见自己洁净发绿的肠子时,才跪倒下去。
  普拉西达·里内罗在各个卧室呼喊着找圣地亚哥·纳赛尔之后,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另外的喊叫声,那不是他儿子的声音,那时她把头探出那扇朝广场的窗子,看见维卡略兄弟向教堂跑去。雅米尔·沙尤姆手里拿着打老虎的猎枪紧紧地追赶他们,另一些赤手空拳的阿拉伯人也在追赶。普拉西达·里内罗以为危险过去了。后来她走到卧室的阳台上,发现圣地亚哥·纳赛尔朝着大门趴在门前的土地上,想从自己的血泊中直起身子。他斜着身子站了起来,用手托着挂在外面的肠子,悠悠忽忽地迈起了步子。
  为了绕房子转一圈后从厨房门走进家里,他走了一百多米。那时他还相当清醒,不从街上走——那样走要远些,——而是从邻近的房子穿过去。庞乔·拉纳欧、他妻子和五个孩子,还不知道在距他家门口只有二十步远的地方刚刚发生的事情。“我听到了喊声,”庞乔·拉纳欧的妻子对我说,“但是我们以为是欢迎主教呢。”他们正要开始吃早饭的时候,看见圣地亚哥·纳赛尔满身鲜血、用手捧着一串肠子走进来。庞乔·拉纳欧告诉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股刺鼻的粪便味。”
  但是,大女儿阿尔赫尼达·拉纳欧却说,圣地亚哥·纳赛尔仍然象往常那样潇洒地走着,那张撒拉逊人的脸,配上被弄乱了的鬈发,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英俊。圣地亚哥·纳赛尔走过饭桌时,对他们笑了笑,随后穿过卧室从屋子的后门走出去。“我们都吓瘫了,”阿尔赫尼达·拉纳欧对我说。我姑母维内弗里达·马尔克斯正在河对岸她家的院子里刮鱼鳞,看见圣地亚哥·纳赛尔从旧港的阶梯上下来,迈着坚定的步子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圣地亚哥,我的孩子,”她向他喊道,“你怎么啦!”
  圣地亚哥·纳赛尔认出了她。
  “他们把我杀了,维内弗里达,”他说。
  他在最后一道阶梯上绊倒了,但是立刻又站了起来。“他甚至想到用手掸掉沾在肠子上的尘土,”我姑母维内弗里达对我说。后来圣地亚哥·纳赛尔从那扇打六点钟起就开着的后门进了家,一下子扑倒在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