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第12章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更新:2020-01-17 05:36:59      字数:2057
  他一得知那个传闻,就立刻跑到他的布店门口去等圣亚哥·纳赛尔,以便把事情告诉他。此人是同易卜拉欣·纳赛尔最后一批来这儿的阿拉伯人之一,直到圣地亚哥·纳赛尔去世一直是他的牌友,当时仍是他家的传统顾问。要找圣地亚哥·纳赛尔谈事情,谁也比不上他有威信。可是,他转念一想,如果传闻不可靠,那会给圣地亚哥·纳赛尔造成一场虚惊。于是他决定先向克里斯托·贝多亚问问,他可能知道得更清楚。克里斯托·贝亚多走过时,雅米尔·沙尤姆叫住了他。那时圣地亚哥·纳赛尔已经走到广场的拐角上,克里斯托·贝托亚拍了拍圣地亚哥·纳赛尔的背,然后朝雅米尔·沙尤姆走去。
  “礼拜六见,”他对圣地亚哥·纳赛尔说。
  圣地亚哥·纳赛尔没有回答他,而是用阿拉伯语对雅米尔·沙尤姆说了一句话,雅米尔·沙尤姆笑得直不起身子,也用阿拉伯语回敬了他。“那是一种双关语,我们经常用它来取乐,”雅米尔·沙尤姆对我说。圣地亚哥·纳赛尔边走边向他们找手势告别,然后拐过了广场。那是他俩最后一次看见他。
  克里斯托·贝多亚一听完雅米尔·沙尤姆提供的情况,立刻跑出店铺去追圣地亚哥·纳赛尔。他看见圣地亚哥·纳赛尔拐过了广场,可是在开始散去的人群中没有找到他。克里斯托·贝多亚向好几个人打听,他们的回答都是同样的。
  “我刚刚看见他们和你在一起。”
  他觉得圣地亚哥·纳赛尔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到家里,但是他还是走进去问了一下,因为前门没有闩上,是虚掩着的。进去时,他没有看见地上的信,穿过黑暗的客厅,他尽量不弄出声响,因为还不到客人来访的时间;但是狗在院子的尽头叫了起来,并且直奔他来。他晃着钥匙让狗安静下来——这是他从狗的主人那里学来的,——然后走到厨房,狗一直尾随着他。在走廊里,他碰见了迪维娜·弗洛尔,她正拎着一桶水,拿着拖把,准备去擦客厅的地板。她十分有把握地告诉克里斯托·贝多亚,圣地亚哥·纳赛尔没有回来。在克里斯托·贝多亚走进厨房时,维克托丽娅·库斯曼刚刚把兔子肉放在炉灶上。她立刻明白了。“她的心都要跳出来啦,”他对我说,克里斯托·贝多亚问她圣地亚哥·纳赛尔是否在家,她假装天真地回答说他还没有回来睡觉。
  “可不是闹着玩的,”克里斯托·贝多亚对她说。“维卡略兄弟正在找他,他们要杀死他。”
  维克托丽娅·库斯曼不再是天真的样子了。
  “那两个可怜的小伙子不会杀人的,”她说。
  “他们从礼拜六起一直在喝酒,”克里斯托·贝多亚说道。
  “正因为喝酒才不会杀人,”她反驳说。“从来没有哪一个醉汉吃自己的大便。”
  克里斯托·贝多亚又回到了客厅,迪维娜·弗洛尔刚刚把客厅的窗户打开。“显然没有下雨,”克里斯托·贝多亚对我说。“还不到七点,金色的阳光已经从窗户中射进来。”他又问迪维娜·弗洛尔,是否敢肯定圣地亚哥·纳赛尔没有从客厅的门走进家来。这次她不象第一次那么肯定了。他又向她问起普拉西达·里内罗,她回答说,她刚刚把咖啡放在她的床头柜上,但是没有叫醒她。普拉西达·里内罗一向如此,七点钟起床,然后喝咖啡,下楼安排准备午饭。克里斯托·贝多亚看了看表,是六点五十六分。于是他上了二楼,想证实一下圣地亚哥·纳赛尔确实没有回家。
  寝室的房门反锁着,因为圣地亚哥·纳赛尔是从他母亲的卧室走出去的。克里斯托·贝多亚不仅象对自己的家那样熟悉圣地亚哥·纳赛尔的家,而且同这一家人不分内外,于是他推开了普拉西达·里内罗的房门,想从那儿穿过,到隔壁的卧室去。一束阳光照着飞舞的尘埃从天窗里射进来,那个美丽的女人侧着身子睡在吊床上,一只白嫩的手掩着面颊,看上去不象原来那个人。“她象一个仙女,”克里斯托·贝多亚对我说。他被她的美丽吸引住了,仔细地欣赏了一刻,然后悄悄地穿过卧室,经过浴室,走进圣地亚哥·纳赛尔的卧室。
  床铺没有动过,熨好的骑马装放在扶手椅上,衣服上有一顶骑士帽,地上摆着一双靴子,旁边是马刺。圣地亚哥·纳赛尔的手表放在床头柜上,时针指着六点五十八分。“我突然想到他拿了枪又出去了,”克里斯托·贝多亚对我说。但是,他发现马格南手枪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我从来没有使用过武器,”克里斯托·贝亚多对我说,“但是我还是决定拿着那支左轮手枪送给圣地亚哥·纳赛尔。”克里斯托·贝多亚从衬衣内侧把手枪掖在腰带上,只是在圣地亚哥·纳赛尔被杀以后,他才发现枪里没有子弹。在他关床头柜的抽屉时,普拉西达·里内罗端着一杯咖啡出现在门口。
  “我的老天!”她叫了起来。“你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克里斯托·贝多亚也吃了一惊。他看见她站在明亮的阳光下,穿着金黄色的云雀图案的晨服,头发蓬乱,令人倾倒的姿色已逝而不见。克里斯托·贝多亚有些含糊地解释说他是来找圣地亚哥·纳赛尔的。
  “他去欢迎主教了,”普拉西达·里内罗说。
  “主教没下船就走了,”他说。
  “我早就预料到了,”她说,“这狗娘养的。”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发现克里斯托·贝多亚那时神情尴尬。“但愿上帝饶恕了我,”普拉西达·里内罗对我说。“看到他那样狼狈,我忽然想到他是来偷东西的。”她问克里斯托·贝多亚有什么事。克里斯托·贝多亚明白自己受到了怀疑,但是他没能勇气道出真情。
  “您看,我一分钟的觉也没有睡,”他对她说。
  克里斯托·贝多亚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总之,”他对我说,“她总是认为别人在偷她的东西。”他在广场上遇见了阿马多尔神父,弥撒没有做成,他拿着祭衣正回教堂去。但是,克里斯托·贝多亚觉得他除了能拯救圣地亚哥·纳赛尔的灵魂以外,什么也帮不了他的忙。他再次向码头走去,这时听到有人从克罗迪尔德·阿尔门塔的牛奶铺里叫他。彼得罗·维卡略站在铺子的门前,面色苍白,头发蓬乱,敞胸露怀,衬衣袖子一直挽到胳膊时,手里拿着他自己用钢锯条改制的粗笨的杀猪刀。彼得罗·维卡略装出巧遇的样子,然而那神情却显得过分骄横无礼了。虽然如此,这还称不上是在最后几分钟内唯一的和最明显的让别人出面阻止他去杀人。
  “克里斯托,”他喊道,“你告诉圣地亚哥·纳赛尔,我们在这里等着杀死他。”
  克里斯托·贝多亚本来可以做件好事,阻止他们杀人的。“如果我会使用左轮手枪的话,圣地亚哥·纳赛尔是不会死的,”他对我说。可是,他听说过一颗穿甲弹的破坏力非常之大,这想法把他吓住了。
  “我告诉你,他可带着一支马格南手枪,子弹能打穿马达,”克里斯托·贝多亚喊道。
  彼得罗·维卡略知道那不是真话。“他不穿骑马装是从来不带手枪的,”彼得罗·维卡略曾对我这么说过。但是,话虽这么说,彼得罗在决定为妹妹洗刷耻辱的时候,还是作了圣地亚哥·纳赛尔带着手枪的准备。
  “死人是不放枪的,”彼得罗朝克里斯托喊叫着说。
  这时巴布洛·维卡略出现在门口,他象弟弟一样面无血色,仍然穿着参加婚礼时的外套,一把刀用报纸包着。“如果不是由于那件事,”克里斯托·贝多亚对我说,“我决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克罗迪尔德·阿尔门塔随着巴布洛·维卡略走出来,并且对克里斯托·贝多亚高喊着,叫他快一点,因为在这个人人都是女人胆的镇上,只有象他那样的男人才能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
  从那以后,一切都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了。从码头回来的人听到喊声都警觉起来,并且开始在广场上找好位置,准备观看那场凶杀案。克里斯托·贝多亚向几个熟人打听圣地亚哥·纳赛尔在哪里,可是谁都说没有看见。在社会俱乐部门口,他碰上了拉萨罗·阿蓬特上校,他把刚才在克罗迪尔德·阿尔门塔牛奶铺门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不会的,”阿蓬特上校说,“我已经吩咐他们去睡觉啦。”
  “我刚刚看见他们拿着杀猪刀在那儿,”克里斯托·贝多亚说。
  “不会的,我在吩咐他们去睡觉之前,把他们的刀没收了,”镇长说。“您可能是在那以前看到他们的。”
  “我是两分钟前看见他们的,每个人拿着一把杀猪刀,”克里斯托·贝多亚说。
  “啊,他妈的!”镇长说,“那大概是他们又拿了另外的刀回来啦。”
  他答应立刻去过问这件事,但是他进了社会俱乐部,去定下那天晚上的一场骨牌,而当他从俱乐部出来时,人已经被杀死了。克里斯托·贝多亚当时犯了他唯一的一个致命错误:他以为圣地亚哥·纳赛尔到后来决定先去我家吃早饭,而不是先去换衣服,于是便到我家去找他。他沿着河边急急忙忙地走着,碰到谁都问一问是否看见圣地亚哥·纳赛尔过去了,但是人人都说没看见。他仍然没有惊慌,因为去我家还有别的路。时髦的女人普罗斯帕拉·阿兰戈说她父亲躺在门前的台阶上已经奄奄一息了,求克里斯托·贝多亚帮帮忙,因为老人接受了主教短暂的祝福也没好转。“我看见他过去了,”我妹妹马戈特对我说,“他的脸象死人一样。”克里斯托·贝多亚为了进去看看病人情况,耽搁了四分钟,他答应过一会回来给病人急救,他帮助普罗帕拉·阿兰戈把父亲送到卧室里去,又耽搁了三分钟。当他出来时,听到远处一片喊声,他以为是广场那边在放鞭炮。他想跑快一些,但是手枪在腰间没放好,跑不起来。当他拐过最后一个街角时,从背后认出了我的母亲,她几乎是拖着小儿子往前走着。
  “路易莎·圣地亚加,”他喊我母亲,“您的教子在哪儿?”
  我母亲稍稍回过身来,满脸泪痕。
  “啊呀,我的孩子”她答道,“听说叫人给杀啦!”
  事情一点不假。圣地亚哥·纳赛尔在克里斯托·贝多亚最后一次看见他拐过广场之后,立即进了他未婚妻弗洛拉·米盖尔的家。因此在克里斯托·贝多亚到处去找他时,他在未婚妻家里。“我没想到他会去那儿,”他对我说,“因为那一家人中午十二点以前是从来不起床的。”人人都说,全家人是遵从本族的老贤者纳希尔·米盖尔的命令睡到十二点的。“所以弗洛拉·米盖尔肤色细嫩,犹如一朵玫瑰花,”梅尔塞德斯说。实际情况是,他们象很多人家一样,很晚的时候才关门,而起床却很早,是些勤于劳作的人。圣地亚哥·纳赛尔和弗洛拉·米盖尔的父母早已为他们订婚。圣地亚哥·纳赛尔年幼时就接受了这门亲事,并决心履行婚约,这也许是因为他和父亲一样,觉得和弗洛拉·米盖尔结合有利可图。弗洛拉·米盖尔颇有风姿,但缺乏情趣和头脑,她给所有同龄人都做过傧相,所以定下终身大事对她来说真是天意。他们一直顺利地相爱着,既不进行形式主义的互访,也不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已经多次推迟的婚礼最后定在圣诞节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