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四十四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3:04:13      字数:2532
  雅克不厌其烦地望着米萨尔。他身体瘦弱,长相善良,脸色苍白,轻咳不停,但他却敢于毒死妻子。他贪得无餍,像食肉的昆虫把健壮的法齐姑妈折磨死了。多少年来,不管黑夜还是白天,他每次值班都不会忘记那件事儿。电铃一响,说明列车已到,米萨尔就吹号;列车通过之后,他先按一个电钮,通知下一个值班房,列车马上就到;他再按另一个电钮告诉上一个值班房,列车已经通过。这种工作简单又单调,犹如机器在工作。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就变成了植物人,这些动作成了他的习惯动作。米萨尔神态迟钝,大字不识,从不看报。在空闲时间,他就目光恍惚地摆动双臂。他一天天总待在值班房里,那里没有可供消遣的东西,他就把吃饭时间尽量拉长,细嚼慢咽。饭后他又会感到脑袋空空,精神倦怠。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考虑,总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有时他还睁着眼睛打瞌睡。晚上,他不敢睡倒,只好站起来走动一下,形同醉汉,蹒蹒跚跚。为了一千法郎,他同妻子明争暗斗,这成了他的唯一想法。这场斗争进行了数月,谁坚持到最后,那一千法郎就归谁所有。米萨尔天天吹号、发信号,像机器一般保护着旅客的安全,但下班之后,他就考虑如何毒死妻子。在休息时,他无事可干,睡眼微闭,脑子里也在想着如何下毒的事情。他要毒死妻子,再去寻找那一千法郎,他相信一定能够找到那笔钱。
  这天,雅克发现米萨尔同往日一样,他感到奇怪。米萨尔把妻子毒死,难道他思想上就毫无震动?他仍是一如既往,在狂热地寻找那一千法郎。后来,米萨尔似乎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态,显得脆弱温和,不敢顶撞他人。其实,他毒死妻子后,什么也没有捞着。最后还是法齐胜利,米萨尔失败了。米萨尔把房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但毫无所获,连一分钱都没有找到。他那灰白的脸,那贼头贼脑的忧郁目光说明他心头不安。他总看见亡妻的大眼睛和那讥讽的嘴唇,她似乎在说:“找吧!你找呀!”他只好不停地找,不敢让脑子有空闲的时候。他苦思冥想,寻找藏钱地点,探查埋钱的地方。他每想到一处新地方,就会重新燃起希望之火,会放下一切,迫不及待地跑去寻找,但每次都是白费力气。时间一长,他就感到苦恼,感到无法忍受,复仇的烈火在熬煎着他。他开始失眠,终日睡不好,懵懵懂懂。在那种想法的支配下,他无法驾驭驰骋的思路。在吹号时他也在考虑,在按动电钮或听电铃时,他也忘不了那件事儿。他不停地想,不断思考。白天,在长时间的等候间隙里,他感到无所事事;晚上,他困顿难熬,在广袤的田野上,他感到自己是被流放在天涯海角的苦役犯。新来的道口看守杜克卢丝一心想嫁给他,对他关怀备至。她见他从不睡觉,替他担忧。
  雅克可以走动了。一天夜里,他走近窗口,发现米萨尔家有盏灯笼晃来晃去,那肯定是米萨尔又在寻找那一千法郎。第二天夜里,当雅克再次张望时,他奇怪地发现卡布什站在塞芙丽娜的窗下,雅克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生气,而是感到怜悯和忧郁。又是一位不幸者,一个野人,他像头疯狂又忠实的畜生守候在那里。塞芙丽娜身腰苗条,乍一看并不十分漂亮,但实际上,她十分迷人。那墨黑的秀发和那青莲色的眼睛,这两件东西就足以使孤陋寡闻的卡布什神魂颠倒,使他像发抖的小男孩,站在她门前过夜。雅克又想到,卡布什总是主动帮塞芙丽娜干活儿,总用卑恭的目光看着她,看来卡布什一定是爱上了塞芙丽娜,想占有她。次日,雅克十分留意卡布什。在塞芙丽娜铺床时,一枚发夹掉在地上,卡布什把发夹捡起,没有还给塞芙丽娜。看到这种情况,雅克不由又苦恼起来,他想到自己过去所受的情欲折磨,也想到了身体欠佳而带来的不安和恐惧。
  又过了两天,一个星期已经过去。如医生所料,雅克很快就可以工作了。一天早上,雅克在窗前看见佩克站在一台崭新的机车上从窗前驰过去。佩克向他挥手致意,似乎在向他打招呼,但雅克并不急着去上班,他既兴奋又担忧,
  在等待应该发生的事情。就在同一天,楼下又传来年轻姑娘的笑声,使死气沉沉的住宅马上欢乐起来,就像寄读学校的课间休息,雅克听出是多韦涅姊妹的笑声。他没有问塞芙丽娜,因为一整天,她也未能在他身边待上五分钟。晚上,宅子里又恢复了死寂。塞芙丽娜走回来,神色呆痴,脸色苍白。雅克盯着她,问道:“怎么,他走了?他妹妹把他领走了?”
  塞芙丽娜简单地回答:“对。”
  “那,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了?”
  “对,只有我们了。明天,我们也该走了,回勒阿弗尔,在这荒漠里的日子结束了。”
  雅克微微一笑,神态拘谨。他下定决定问道:“他走了,你感到遗憾,对不对?”
  塞芙丽娜哆嗦着想解释几句,雅克连忙止住她:“我无意同你争吵,你也知道我从不嫉妒他人。你曾说过,要是你欺骗我,就叫我杀死你,你是不是讲过这句话?当然我是不会杀死自己情妇的,但你舍不得楼下那位,这是事实。你连一分钟都不肯在我身边多待,我想起你丈夫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你迟早会陪亨利睡一次,但你并非爱他,而仅仅是为了干那种事儿。”
  塞芙丽娜不再辩解,只是重复说:“干那种事儿,干那种事儿……”
  然后,她显得很激动、难以控制,直率地说:“好吧!听我说,这是实情。在我们之间,可以无话不谈,因为连结我们的东西太多了。近几个月来,这个人一直在追求我。他知道我已属于你,认为我照常也可以属于他。我一下楼,他就缠住我不放。他说他爱我,爱得要死。对我给予他的照料,他感激涕零。他温柔可亲,我也曾想去爱他,这是实情,想再开始那种美好甜蜜的事情。当然,也许那种事情并无快乐可言,但至少可以叫我安静一下。”
  塞芙丽娜闭上嘴,犹豫片刻,继续说:“因为我们的前程已经堵死,不可能远走高飞了。我们曾幻想私奔,希望到美国去发财,去过幸福生活。这一切又全取决于你,现在已无此可能。既然你不能……喔,我无意抱怨你,事情没有干成也许更好,但我希望你明白,我和你在一起已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明天会同昨天一样,同样的烦恼,同样的痛苦。”
  雅克让她讲完,然后他才问:“就为了这个,你就去陪他睡觉?”
  塞芙丽娜在房间走动几步,又回到原地。她一耸肩头说:“不,我没有陪他睡觉。我这么讲,相信你会相信我的,因为在你我之间不应该再说谎了。是的,我没有那么做,就像你没有干成那件事情一样。你说是不是?我是个女人,我权衡过利弊,感到那样做对我有好处,但我并没有那样做。这可能会叫你吃惊,但我并没有想那么远。对你和我丈夫,对你们的要求,我一向是有求必应。因为你们那么爱我,我应毫不犹豫地叫你们高兴一下。但同他,我没有那样做。他只吻过我的手,连我的嘴都没吻过,这我愿对天发誓。他去巴黎等我,我见他可怜,不愿意叫他失望。”
  塞芙丽娜所讲全是肺腑之言。雅克相信,相信她没有撒谎。雅克想到这里只有他和她,心头的欲火又熊熊燃烧起来。欲念的增长叫雅克心烦意乱,他想躲开她,于是大声说:“可是,还有一位,他也是个情种,就是卡布什!”
  塞芙丽娜挪了一下身子说:“啊,你也看到了,知道了?对,这也是实情。还有卡布什!我不明白他们都是怎么想的。他从来没有向我吐露过一个字,但当咱俩拥抱时,我发现他也会把胳膊弯曲;他见咱们‘你我’相称,他也偷偷抹过眼泪。他还总拿我的东西,手套、手帕,他都拿。把它们视为宝物,带回他的小石屋里去。但是,你总不相信我会委身于这个野汉子吧?他太粗鲁,叫我害怕。况且,他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是的,别看他粗鲁,但他很害羞。他这种人,即使因相思而丢掉性命,也不会开口直接提出。你就是让他同我在一起生活一个月,他也不会动我一根毫毛。我敢担保,他根本没有碰过路易塞特。”
  提起那件事儿,他俩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一幕幕往事又闪现在眼前:他们在鲁昂预审法官办公室相遇,他们第一次去巴黎,那次旅行多么甜美!他们又想到在勒阿弗尔的偷情经过等等。总之,他们想到了所有美好的事情,也想到了一切可怕的往事。塞芙丽娜走到雅克身边,雅克感到了她呼出的热气。
  “不,我同这位的关系还不及同那一位的关系密切。请听我说,我没有同其他人来往过,因为我不能那样做。你想了解原因吗?我看得出你是这么想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正是这句话,你占据了我的身心,就像你用双手把它们捧走了,它们已经属于你,你可以随时随地使用。在你之前,我没有爱过任何人,所以不管我们是否乐意,我现在属于你,将来也属于你。对这一点,我很难解释明白,我们算是有缘分吧!至于别人,他们叫我害怕,叫我生厌。只有同你干那种事儿,我才感到甜美、快乐,似乎是老天赐给我的幸福。啊!我只爱你一人,也只能爱你一人!”
  塞芙丽娜想伸手抱住雅克,肩靠着肩地同他亲吻,但雅克却抓住她的双手,拦住了她。雅克感到茫然,他感到四肢抖动,热血上涌。他担心旧病复发,心里十分惊恐。他像过去犯病时那样,感到耳边嗡响,似锤声,又似人欢马叫。近来,他不敢在白天,也不敢在灯光下拥抱塞芙丽娜。假如他看着自己同她拥抱,他担心会发疯。灯光照着他俩,雅克发抖,是因为他看到敞开的睡裙下她那丰腴的前胸。塞芙丽娜的酥胸从睡衣领口裸露了出来。
  塞芙丽娜迫不及待地恳求说:“我们的幸福白白流走了,活该吧!虽然我不能再对你抱什么希望,虽然我明白明天将同今日一样烦恼,但这都无所谓。我别无选择,只能和你一起吃苦,一起度日如年。我们还得返回勒阿弗尔,只好听天由命。只要我能经常同你幽会个把小时,我也就知足了。我已有三夜没有合眼了,在楼梯台对面卧室里翻来覆去,总想来会你,但你身受重伤,神色忧郁,我不敢过来。请你答应我,今晚让我留下吧!我一定听话,我会缩成一团,绝不会妨碍你休息。况且你也知道,这是咱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就要结束了。你听,四下没有任何声息,说明周围没有别人。没有人到这里来,这儿只有你和我,千真万确。即使我们抱在一起死掉,别人也不会知道。”
  雅克心头杀机再起。塞芙丽娜的温柔抚摸,对他更是火上浇油。雅克身边没有武器,伸手准备去掐塞芙丽娜。她却出于条件反射,转身吹熄了蜡烛。雅克抱住情妇,一起倒在床上。这是他们最为激奋的一次爱情生活,是他们一起渡过的最为美好的一夜。他们感到两个身躯并成了一体,一个融化到另一个里面去了。他们极度兴奋,飘飘欲仙,不知身在何处。他们并未睡着,而是紧紧搂抱在一起。就像在巴黎,她对他吐露真情那夜一样。在巴黎那夜,他们是睡在维克图瓦大婶家里。雅克一言不发,仔细听着。塞芙丽娜把嘴贴近他的耳边,悄声地没完没了地讲述着,似乎她已感到死神即将降临到她身上。以前,每当她扑在情夫怀里时,虽然雅克随时都可能对她行凶,但她并无察觉,总是笑吟吟的。而今天,她却打了个冷颤,一种难以解释的恐惧感使她更为用力地搂住情夫,希冀得到情夫的保护。她那轻轻的呼吸就如同把自己的一颗心奉献给了对方。
  “喔,亲爱的,假如你能干成那件事儿,我们到那边去生活,那该多好啊!我无意强你所难,只是美梦未能实现,我有些遗憾!刚才,我一度感到恐惧,但说不明白为什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威胁着我的安全。这可能是一种幼稚病,我总担心被人杀死,需要不时回头张望一下。亲爱的,现在我只有依靠你的保护。我的一切欢乐全是你给的,我是为你才活在人世。”
  雅克没有吱声,把情妇搂得更紧。这表明他很激动,真心实意想叫她高兴,是她激起了他的性欲。可是这天晚上,雅克仍想杀死塞芙丽娜,要是刚才她不把蜡烛吹灭,他准会掐死她。看来雅克的病是难以治愈了,遇有偶然因素就可能复发。他找不出发病的因素,更无法追寻得病的原因。所以这天晚上,雅克发现塞芙丽娜仍旧忠于自己,他的性欲更为旺盛,对她更加信赖。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越爱她,越想占有她,他那雄性的愚昧心理就越认为应该杀死她?像占有一块没有生命的土地那样去占有她!
  “喂,亲爱的,我为什么会害怕呢?你知道吗?难道真有什么东西在威胁着我?”
  “不,没有,没有东西威胁你,安静些吧!”
  “我有时会不由自主地发抖,似乎身后有什么危险。我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到。我为什么会感到害怕呢?”
  “你身后什么也没有,你不要怕。我爱你,绝不允许别人加害于你。瞧,我们这么抱在一起是多么幸福!”
  一阵令人心醉的沉默。
  塞芙丽娜悄声细语,继续说道:“啊,亲爱的,但愿能有更多的夜晚像今宵这样幸福!我们你贪我恋,搂抱在一起,如同一个人。愿这样的夜永无尽头!你知道吗?我要卖掉这所房子,带着这笔钱去美国找你的朋友,他不是还在等候你的回信吗?每晚躺在床上,我都想着到那里之后如何安排我们的生活。你搂着我,我把身体送给你,我们就这样进入梦乡,但我明白你做不到。我这样讲不是要难为你,而是心里憋闷,不得不讲出这些肺腑之言。”